今天要說的遊戲是《絕地戰兵2》（Helldivers 2）。開始之前，請允許我分享一段我和這個系列的小事。
高中的我有兩個好朋友，我家在南方，畢業後去了北方念書，我的好友選擇了省內的大學。那是2018年，我把兩大一小3個行李箱搬上4樓，又咬牙切齒地拖進床底下，我喘著粗氣，踩上梯子，昏倒在上鋪休息。我太累了，兩條小腿掛在空中，搖擺不止。我就那樣歇著，然後我在焦躁不安的晃動中發現，我不僅當了大學新生，還和我的家鄉，和我的朋友分離了。
我很快和他們保持聯繫，發QQ消息（當時我還不習慣用微信），偶爾打電話。我們的討論熱火朝天，但只是關於一些無聊的笑話，要麼就是用圖片代替文字，比如，非常流行的熊貓頭表情包，我們老發那個，然而最令我們快樂的活動其實是打遊戲。朋友找到了一款3年前發售的遊戲，試圖用小孩子之間單純的方式，來鞏固我們友誼。
那款遊戲叫《絕地戰兵》。
我們戲稱它為「地獄老司機」。大致來說，這是一款無厘頭風格的戰術遊戲，玩家操控「潛兵」（星際士兵）對抗外星異蟲和機器人——基本上是「星際爭霸」和「終結者」的合體。遊戲圍繞戰術支援展開，玩家要手動輸入上下左右方向組成的長串指令，調出一個信標裝置，把它拋棒球那樣扔出去，幾秒過後，空中就會降落支援武器或輔助打擊。
槍、炮、坐標、實地打擊……聽起來挺硬核，不過，《絕地戰兵》整體風格上十分荒誕，差不多就是好基友相互惡搞、把對方整死的那種的調調。這款遊戲開了隊友傷害，不僅子彈會打穿隊友，所有支援武器都會誤傷。最喜聞樂見的場景是，任務完成後等待撤離飛機時，某個腦癱隊友把轟炸支援扔到了尷尬的位置，結果敵我雙方全都像新年煙花似的無比燦爛，不用說，肯定是全軍覆沒了。
「絕地戰兵」雖然只有兩代，但是保持了玩法和風格上的高度統一。「絕地戰兵」英文名由hell和divers組成，剛聽容易摸不著頭腦，其實這個詞形象得要命。遊戲裡的「潛兵」會乘坐一個發射倉，從近地軌道飛船上發射入戰場，然後像隕石那樣高速墜落，擦出尾焰，dive在英語裡就是「迅猛下沖」的意思。我第一次看見遊戲就是艙體落地的畫面，我的朋友發給我遊戲宣傳片的鏈接，我漫不經心地點開，看完了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媽呀，太酷了。
這件事我一直記憶猶新。兩個月前，我剛看完《絕地戰兵2》的宣傳片，心想臥槽，這遊戲還是和5年前一樣，尼瑪真酷。
《絕地戰兵》可能是我迄今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款遊戲，不是說它對我的人生造成衝擊，改變了我的價值觀。我沒有沉迷軍火，甚至跑去參軍，這種事只會發生在平行宇宙。《絕地戰兵》在我心頭的分量來自於對我孤獨的緩解，它巧妙聯繫了我和兩個好朋友。朋友推薦入手後，我迅速投身到了外星戰場，我大臂一振，隊友在我的號召下發起衝鋒，站在我操控士兵身旁的人正是他們的虛擬角色。在槍彈紛飛的星際世界中，我們守護了遊戲中反覆念叨的民主，也守住了現實中的友誼。我和好友的關係被這款遊戲加深了，直到今天，我們還一如既往地保持了死黨關係。如果沒有《絕地戰兵》，我們很可能就不如今天這般緊密了。
所以，兩個月前，我的小心臟因新作宣傳片咚咚直跳，我的手指掏出手機，搜索欄里找到沉寂很久的群聊，複製，粘貼。看啊，看預告片啊，這遊戲出新作了，再來一起玩。我的朋友們迅速回應，好啊，沒問題，整起整起。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長期一起玩遊戲的好朋友，我認為狐朋狗友可遇不可求，願意一起浪費時間，又享受陪伴，實在難得。我幸運地擁有了好朋友，於是想一直讓友誼持續，可是現實中，自從大學畢業以來，一人上班，一人出國，一人在祖國的航天領域大搞科研，我們的生活節奏像許多個交響樂章，有所重疊，但大多數時候是一段一段。我們能玩到一起的機會減少了。
步入社會有一種不太順滑的感覺，你要試圖融入，要把自己的獨特和許多人的獨特放進一個籃子裡，人與人的個性在相處之中總會產生摩擦，有時候還碰撞，導致挫傷。你必須打磨自己，這個過程就有了孤獨的感覺，也和剛上大學類似，可能去一個新環境總會這樣。巧的是，5年光陰恰好成了一個循環——我期待《絕地戰兵2》把漸行漸遠的朋友和我，再一次，重新帶回去。
早期宣傳片呈現出來的效果讓我相信這不難實現：潛兵降落，安全艙砸在地面，幾次地震般的晃動。他們出來了。披風噼里啪啦地飄揚，頭盔反射出漂亮的弧光。怪物來了，用步槍、機關槍、狙擊槍、榴彈發射器、火箭筒把它們打得稀里嘩啦。砰，砰，砰。斷肢和碎塊噴上天空，遮蔽了太陽，又變成冰雹和雨點掉下來，其實是肉塊和血漿。
還是和5年前一樣的味道，戰鬥，暴力，瘋狂不羈，酣暢淋漓的射擊戰役。通過影片，你還能看到最重要的改變——視角改變，從偏向全能的俯視角，變成了更局限代入感更強的越肩視角。我知道，大多數追求刺激對戰，又兼顧戰略性的射擊遊戲，都是越肩視角。《絕地戰兵2》的大膽改動令我心潮澎湃，宣傳片展現出的高度的擬真畫質，又令我心馳神往。
我的情緒在遊戲上線前達到了高點，大概前一周吧，正好是春節假期，外網上有許多溢美的搶先評測，急不可耐的我看了許多，大多數從標題開始就讚不絕口了，像：「《絕地戰兵2》是大師之作！」「《絕地戰兵2》高難度關卡令人驚嘆！」「《絕地戰兵2》讓「光環」系列相形見絀！」。
我本來想，好啊，這不穩了。遊戲看起來棒，誇得也棒，玩起來能不棒嗎？我堅信這會是又一場我和朋友的偉大冒險。
結果，很快我被打了臉。這件事發生在回上海後第一次聯機那天。
《絕地戰兵2》在我寫稿的昨天（2月19日）突破了Steam平台40萬在線人數的大關，這說明，這款2月8日發售的遊戲，只用了不到兩周時間就稱霸了春節假期。
可它並沒有達到許多熱門遊戲好評眾多的盛景，其實在剛上線不久，遊戲一度只有褒貶不一的評價，但後來才提高到多半好評，即70%以上好評率。但這個好評率放在Steam上並不算好，且不說離「好評如潮」有多遠，就算是距離玩家心中的好遊戲基準線「特別好評」也還有距離，問題出在哪裡？
讓我們坦誠來說，《絕地戰兵2》有兩大顯著優點，先是畫面，再是玩法。虛幻5帶來了美輪美奐的視效，石頭，植物，天空，雲朵，溪流，槍械，異形蟲，防護裝備，燃燒和爆炸。做得極致接近現實，當然生活中沒有怪獸和星際飛船，但帶來的感受符合對頂級畫質遊戲的想像。要層次有層級，要氛圍有氛圍，細節紋理也不落下——我看過預告片和演示就是這個感受。
玩法上也沿襲了開發商Arrowhead Game Studios的優秀傳統。可能許多玩家知道這群人的另一個系列「魔能」（Magicka）——這是個「巫師模擬器」，操控水、電、風、土、冰、火、毒等11種元素，用排列組合來施法，比如龍捲風由多個水、雷和蒸汽元素捏合。看出來了嗎，這和「絕地戰兵」支援指組合箭頭的玩法一樣。
這樣的玩法提高了釋放技能的難度，玩家容易在緊張戰局中手忙腳亂，放錯法術，放到隊友身上，誤傷要保護的目標等等。多人合作的模式進一步增強了混亂和歡樂，很有意思，一個天才般的秘方。所以《絕地戰兵2》的樂趣就和以往的作品一以貫之：胡鬧，緊張，搞怪，笑得幾個人滿地打滾。
正是閃閃發光的優點，讓許多玩家入手了本作。可惜的是，遊戲的缺點幾乎一樣致命，主要看來，還多了一點：Bug、反作弊和伺服器。這是我的一家之言，不過我想與本系列有許多羈絆的我的感受，應該能說明一些問題。我想，正是「東一榔頭西一棒錘」的小問題將遊戲體驗弄得糟心，讓許多玩家負評了。
先來說伺服器，真的，它太爛了。開發商好像使用了流量非常拘謹的伺服器，並在上線至今，依然保持了這種拘謹。帶來了什麼問題呢，首先，進不去遊戲。我購買的PS5版本，前幾天會卡死在啟動畫面，無法按鍵，沒有提示，什麼都做不了。後來官方解釋需要排隊，多掛會兒機，可能就進去了，他們還沒來得及做文字提示。
然後，無法匹配。遊戲的匹配功能幾乎完全不可用，前幾天斷斷續續偶爾能匹上人，最近兩天徹底爛掉了，匹配時間長達數分鐘也沒個反饋。這意味著，只能一個人進行任務，或者手動和好友組隊，然而遊戲的大多數任務缺少玩家會變得逃出地獄那樣困難。再者，玩家數據的上傳和保存有故障，關卡結算不能記錄，我的同事屠夢人在和我進行了一整夜的奮戰後，只獲得了第一局的結算獎勵，大多數資源和進展被吞掉了，連關卡的普通難度都沒能解鎖。
「無法和遊戲伺服器建立連接」
Bug達到了窮凶極惡的程度，我想用我的例子來說明，我遇見了PS5手柄自適應板機不兼容的問題。自適應板機是PS5手柄的擬真技術，板機按鍵像真槍的扳機那樣，段落感分明，但要廠商適配。我很喜歡其他遊戲的自適應板機，可是《絕地戰兵2》的板機回彈似乎沒做對，換彈，換槍或投擲道具後，它會卡住，對，像真槍那樣卡殼，按下去沒反應，開不了槍。射擊遊戲開不了槍還玩個什麼。我試過重啟遊戲、更新、重啟主機，全部無功而返。一開始我不清楚問題所在，後來我的懷疑指向了自適應板機，去設置里關掉了，然後就好了。我今天試了下，這個問題還沒修復。
還有許多Bug，像加入朋友飛船，幾個士兵會忽略碰撞體積，休眠艙里疊成千手觀音。又像有時剛上飛船，下不了船橋，人物卡死，移動不了等等。總之一股粗糙質感，愧對這個售價，也愧對第一方主機遊戲的名聲。
至於反作弊，這點本沒有問題，可是遊戲採用了臭名昭著的系統，據說會獲取訪問電腦核心文件和硬體的權限，卸載遊戲後，反作弊軟體會像病毒般隱藏、保留。我不熟悉具體的技術，不便多說，可以參考這條評測：
這個評測至少以中英雙語出現在許多地區的評測中，中文這條有近3000次按讚。包括我的朋友在內，許多PC玩家因反作弊系統的不安全性，對遊戲頗有微詞。
其實還有七零八碎的毛病，有的惹人爭議，有的令人厭煩。比如，內購啊，槍械平衡性啊，內容不足啊，還有惡意設計地圖，明明沒怪，還要反覆長途跋涉等。其實《絕地戰兵2》的核心體驗非常棒，乾脆爽快的射擊，又和朋友狂轟亂炸，哪能不爽？但這山上野兔子亂竄似的各種問題，讓玩家，至少讓我無比抓狂。我的感受差不多是兔子成了精，成了一隻壯碩的袋鼠，然後用300kgf的拳頭狠狠抽我。
玩家能做什麼？我們能做的，只有負評抵制了。
正如我的新任好友，我令人尊敬的同事，屠夢人先生對《絕地戰兵2》的點評：
「一個遊戲，我玩就是想獲得獎勵，來點正反饋。你不給我結算，那我玩什麼，玩自由民主嗎？」
這是句笑話，但反映了一種普世的崩潰情緒。真的，《絕地戰兵2》不是不好，底子很紮實，玩法很有趣，但體驗下來令人抓狂。我很能理解為什麼銷量暴漲，然後好評率咻咻下滑（現在又褒貶不一了）——我是就這樣的，像個傻子一樣，看著預告片擅自激動，擅自澎湃，然後一鼓作氣地買，玩過後又失望，然後氣憤。
得承認，這遊戲商業上大紅大紫了。我就是有點不甘心，為我花了冤枉錢（該死的，PS5版港區要貴100塊），也為遊戲本身。就是說，明明挺好的，怎麼做成了這樣。
那天晚上，我叫上了我的高中朋友，展開了期待已久的舊日巡遊之旅。經過一段時間的主頁面排隊後，我們登上了艦船。添加好友出了點問題，好友代碼不知為什麼變化了，造成了我們的誤解。對了一會兒，我們才加上了好友。我登上了朋友的艦船。我讓他挑了一個簡單任務，解鎖中等難度，然後才正式開始。
朋友在指揮塔前埋頭苦幹了一陣子，可飛船動也不動，媽的，怎麼調不了難度啊，他說，好像上把數據沒導過來，我沒解鎖。他又埋頭苦幹了一陣，還是不行。於是，小隊又轉移到了我的船上，我們的角色在冷凍艙外融為一體，我手掌的建模穿越了他腋窩的建模。終於，任務開始了，這時我們已失去了最初的興趣。槍械噴吐火光，我的螢幕畫面在洶湧的蟲群，高空飛雷的狂亂轟炸，滾滾而來的粉塵，還有說不清楚的粒子特效的施壓下，開始卡頓和撕裂。我以為PS5已經開始咆哮，實際上它的運轉安靜如雞。
朋友和我拎起一個先進的發射背包裝置，從地圖的南部，跑去北部。我們穿越山川和河流，打敗了許多跳蚤和毒爆蟲。任務完成後，彈出的指令告訴我們，撤離地點在南方，差不多正是拾起背包的方位。於是我們又跋山涉水，跑回原來的地方。回到飛船上，耳機里傳來朋友氣喘吁吁的罵聲，操，又沒給老子結算。
我們玩了大概3個小時，跑了幾個任務，大多數成功了，一兩個失敗了。我注意到了交流在遊戲過程中的減少。剛開始我有點興奮，主動介紹武器，朋友分享了最喜歡的前一作指令。到最後，我們只說跟任務有關的、乾巴巴的話——「去東北。」「好。」「我標個點。」「好的。」「打完了。」「嗯。」
大約11點，興致索然的我和朋友草草了事。我掛斷語音，把遊戲機調至待機，手柄橫在桌上的鍵盤旁。椅子在我腰的扭動下側向了窗外。黑漆漆的，風吹樹葉，水那樣嘩嘩流動。我癱在靠背上，眼睛酸了，手有點沒力氣。我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是遊戲變了，朋友變了，還是我？我突然產生了一個認識，就像我第一次坐上大學宿舍床沿的那個頓悟：我再也不會以大學生那樣的狀態，和大學生一樣的朋友，沒頭沒腦又酣暢淋漓地玩遊戲了。為什麼？因為許多事都改變了。
那是我最後一次打開《絕地戰兵2》。
發稿日前（2月21日），官方發布了新補丁，修復了無法匹配等故障，並告知玩家已知仍待修復的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