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馬戲團 | 文
在長達六年半的連載後，《不要欺負我，長瀞同學》迎來了完結，平穩落地，有人說這簡直是個奇蹟。
《長瀞同學》是一部戀愛漫畫，基本算純愛路線，大概說的是，一個草食系的柔弱男主，每天被小惡魔學妹調戲，最後兩人墜入愛河成為情侶。現在，漫畫已經被改編成了兩季動畫，質量尚可。
之所以說它是一個奇蹟，是因為漫畫作者Nanashi，前身是個「海下」畫師774。所謂海下，也就是畫的內容，都是些促進紙巾銷量的成人向東西，這樣的作者如果轉去畫那種你能在地鐵看的漫畫，就稱為「上岸」了。
我們熟悉的「正統漫畫界」，其實有很多這樣的上岸作家。比如《狼與香辛料》《小林家的龍女僕》，都有上岸畫師參與。所以這事本身，其實不足大驚小怪。
然而《長瀞同學》卻不一樣，因為774可不是一般的海下畫師，他曾經是個什麼都畫，有時口味極重的作者。有多重呢？這麼說吧，他早期的一些作品，適合放到《奪魂鋸》里，但《奪魂鋸》都不會採用。
純愛題材，在他過去的作品裡少之又少，他在海下刻畫的愛，經常遊走在常理邊緣。如果說普通純愛看得人在被子裡如蛆般扭動，他的海下cp就是看得人如高壓電下的蛆一樣抽搐。
可奇妙的是，《長瀞同學》卻從頭平穩到了尾，它在戀愛故事的刻畫上，幾乎沒有出現任何節奏。劇本有跌宕起伏，卻不是靠胡搞做到的，774呈現的，是一段極為健康、甜蜜的感情經歷。
在如今的「正經」日本戀愛漫畫中，這簡直就是萬中無一的天選之子。《長瀞同學》不會像一些其他的戀愛漫一樣，突然給你甩一個黃毛橫刀奪愛的橋段，或把比前蘇聯人口還多的後宮塞進修羅場；女主不會因為要從非洲的大象糞里搶救作者的大腦而和男主斷交，男主更不會仰天痛哭，幻想出無數女主被他人攻略的場景……
如今，哪怕是畫了被譽為純愛聖經《愛捉弄人的高木同學》的山本崇一朗，都能在其他作品裡，弄出莫名其妙的三角戀引發節奏。相比之下，《長瀞同學》什麼都沒，沒有黃毛，沒有三角戀，沒有突然破產的商業帝國，它在連載的六年半里，一直很純粹。
這樣的東西，誕生在一個重口上岸畫師手中，實在是太離奇了。它身上仿佛有種洗盡鉛華的輝光，就像是774耗費十年光陰，發泄掉一切變態因子後，最終返璞歸真畫下了一片雲海。
然而，《長瀞同學》雖然沒有爛活，卻不缺刺激。首先它的設定，就有一股濃烈的海水味——一個白弱受的社恐眼鏡男，突然被耳骨戴著銀環的黑皮辣妹風學妹盯上，成了每日的調戲對象，這完全就是深夜檔設定。
實際上，長瀞的人設在2011年，就已經被744創作出來了。當時的長瀞同學，小惡魔辣妹的氣質更重，怎麼看都不是為純愛漫畫準備的。
正式上岸後，漫畫的許多劇情，其實也充滿挑逗性，就仿佛再多延伸一幕，這故事就得換分區了。其整體基調，從部分封面就能看出。
雖然漫畫譯名叫《不要欺負我，長瀞同學》，但實際上作品裡沒有真正的欺負元素，你會發現許多所謂的「欺負」，都是男主在腦補長瀞會對他做的事，所以它更該翻譯成玩弄。
在漫畫早期，長瀞還會幹一些把男主壁咚在牆上，一個勁挑逗，直到他哭出來，然後繼續挑逗的激烈行為。也幹過在放學路上突然推男主，卻不知道其體重有多輕，導致他推下河的齪事。如果說這時漫畫觀感還有些霸凌感，那後面就完全不同了。
後期的欺負環節，變成了長瀞穿著死庫水給男主做繪畫模特，或洗澡時給他打影片電話，欣賞男主慌亂作一團，瘋狂推挪眼鏡（哪怕沒戴眼鏡）的姿態。
身體上的「霸凌」，則成了在海灘上，強勢地用腳給男主塗防曬霜。
或者，在柔道場以教學為由，強迫男主進行身體接觸。
這些橋段，完全就是熱戀期情侶在約會。就連長瀞一邊扭動身體，一邊稱呼男主「噁心心」的習慣舉動，也像是釘宮辱罵大套餐的變體，和少女罵男友「死鬼」一脈相承。
於是在這些誘惑性的小片段中，《長瀞同學》成了一本福利向的漫畫，經常有人吐槽說，774似乎快hold不住，要從操舊業了。
但神奇的是，直至完結，774都精妙地把握住了尺度，使得漫畫呈現了一種奇妙的質感：所有長瀞的福利，都是獻給男主的；而所有其他女角色的福利，對象似乎都是觀眾。
就像之前所說，這部充滿女角色的漫畫裡，沒有一點後宮元素。它甚至沒出現任何情敵，至始至終，長瀞和男主都沒對任何旁人產生過一絲曖昧之情。
除開福利，《長瀞同學》還有大量其他優點。比如可能因為774以前畫過各種角色類型的本子，而且畫了很多普通畫家不會去練習的表情，導致他就像練過葵花寶典一樣，用劍指偏鋒的方式達成了一種很強的表現力。
在漫畫裡，你會看到優秀且個性的神態刻畫，活靈活現、靈氣逼人，讓長瀞的存在感呼之欲出。
同時，長瀞的辣妹閨蜜團，以及男主的畫室學姐/學妹，都不是臉譜化的NPC，她們個性十足，絕不是同一張臉換髮型的塑造套路。
也許，達芬奇為了畫好人體，走歪門邪道，偷遺體來自學解剖這種事，畢竟是有道理的。
所有這些結合在一起，讓《長瀞同學》成了一部高熱度、高口碑的漫畫。它可能比你想得還火，因為它曾因短影片出圈過。
之前，一個網路作曲家用動畫裡「加油加油，前輩」的片段，也就是長瀞把男主逗哭的場景，作了首同人曲。這曲子在TikTok和抖音上爆火，出現了許多女孩配著它，模仿長瀞跳舞的影片。
後來，和一切網紅出圈一樣，它開始越跑越偏，發展出了更火的「二次元甜心少女舞」，已經和《長瀞同學》沒了多少聯繫，也引得原著粉絲不滿。
好在後來，抖音上的這首歌，因為版權問題被全部下架了，只剩下TikTok上還在流傳。也使得長瀞本人逃離了被現代網際網路文化霸凌的命運。
上面就是《長瀞同學》的基礎介紹了。現在我打算說一些有的沒的的東西，但它確實是我思考很久的問題，那就是：《長瀞同學》這漫畫，到底特殊在哪兒？
它一定是特殊的，在一眾純愛或擦邊戀愛漫畫中，《長瀞同學》都有截然不同的氣場，所以它才能脫穎而出。光靠一些漫畫外的噱頭，也無法維持六年半的口碑和熱度。
後來我想通了，恐怕它的特殊之處，就在於774曾是個下海的畫師。
實際上，雖然《長瀞同學》在粉絲中沒什麼節奏，但它在國內的「主流日漫愛好者」中，是有過兩種節奏的。其一是有人認為，漫畫早期的一些片段太像真正的霸凌了；其二則是，有人認為其中許多橋段，賣肉的「嫌疑」太大。
換句話說，《長瀞同學》作為一個純愛漫畫，似乎從尺度和激烈程度上，玷污了純愛的聖潔性。
如今，純愛在國內，是有一層布滿利刃的鎧甲的。許多東西和它沾邊時，都不能與性感內容染上關係，後者已經儼然成了一種惡罪，一定會被冠以「男凝」「低俗」和「媚宅」的醜名。
然後，和如今幾乎所有事一樣，男女雙方會為了這份醜名，死戰到末日。
《Darling in the Franxx》《無職轉生》……假如《星際牛仔》和G社早期作品放到今天，恐怕都會在這裡被戴上男凝的帽子；實際上，扳機社的動畫現在也正是這待遇。
《長瀞同學》中，那種對青春少女身體魅力肆無忌憚的展示，要是換成一個國內的漫畫，或二次元手遊，應該早被對戰雙方撕成碎片了。
環視周圍，這就是我們所處的現實，也是為什麼我們在寫文章時，總有無數藏在二游和動漫中的雷區不可逾越。似乎所有始於男女之愛的話題，最後都會因為欲望的介入，轉向陣營和戰場，最後成為仇恨。
在聖潔的男女跟前，性感是一種罪。
節奏中的《長瀞同學》，常讓我想起一本百年前，毫無關係的禁書：《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是1928年在地下出版的英國小說，現在它已經成為世界公認的名著，但那時，它因為直白的性描寫，被以「傷風敗俗」的罪名，在中日韓美德英等各種國家，被封禁了數十年。
書的故事，描寫了一個沒有夫妻生活的女人，最終發現自己無法只靠思想和柏拉圖式的愛生存，於是在一場跨越階級的情愛中找回了生命的完整性。
長年以來，作者D. H.蘿倫斯都被辱罵為情色作家。但他曾解釋過自己為何要寫這樣的故事，蘿倫斯給出了兩個原因，一是，他認為當時極端保守的英國，對愛情的看法是扭曲的，人們過於維護其表面的純潔，忽視它欲望的一面；於是，他要把「完整性」還給愛情。
另一個理由是，他想要藉此修補當時社會上日漸疏遠，已經殘破不堪的男女關係。
最終，D. H.蘿倫斯死在了惡名中，沒能看到他的作品在幾十年後邁入文學殿堂，並徹底改變後世的文學審查制度。他死後，只有E.M.福斯特願意從正面為他留下訃告。
我是很久前看的這本書，當時它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後來逐漸淡忘了。但我發現這些年來，自己越來越容易想起它，想到這位作家。他的話里仿佛有一種明知其不可為，卻毅然為之的英雄主義，穿越時間迴蕩在無盡的節奏之海中。
在《長瀞同學》中，愛情是完整的，我們明白它永遠有著另一面，「屬於地下」的一面。774對男女主二人的心理刻畫，飽含青春期欲望的躁動，被以俏皮的惡作劇展示出來，許多章節中的留白，都仿佛在暗示一個不屬於岸上的世界。
但同時，它又不像岡田和人的作品那般，把幾乎全部重心都集中在少男少女萌芽的欲望洪流上。它的主題依舊是愛情，專一、純粹的年輕之愛。
正因如此，長瀞和男主，都不是符號化的角色，他們的誘惑橋段不是任務性的。他們兩人就像真實被熱戀主宰，探索互相之間引力的年輕人。男主會在緊張的顫抖中，勇敢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同樣，長瀞在施加誘惑時，也在不斷克制自身的羞澀與畏懼，並不時被男主的大膽表白逼得手忙腳亂。
所以人們說，長瀞是個高攻低防的角色。就像這個愛情故事本身一樣，長瀞的塑造也很完整，她不只是一個挑逗的小惡魔。
長瀞的故事不是純潔的，它沒有許多純愛故事那種一塵不染的純情，愛和欲望在它身上自然交融，反而讓它變得健康——健康（wholesome）這個詞，首先包含的是健全，以及完整（whole）。
為什麼這份完整如此重要？我想用另一本書作例子：冰島作家斯特凡松的《魚沒有腳》。這本書有很強的文學性，它曾被出版商以「冰島的純淨文字」宣傳，結果在小紅書和豆瓣上引發了節奏，因為許多人不滿於其中的一些露骨描寫。
無獨有偶，在書中，有個情節是，男主一直對祖母留給祖父的葷段子「我的裙子下什麼都沒穿」耿耿於懷，他認為它骯髒，讓人恐懼而幻滅。直到祖母死後，男主才意識到這句話的意義。
在書中，對此有一段盪氣迴腸的描寫，很可惜，因為太長，我沒法把它照搬上來。但它大致是說：他突然明白了這個葷段子的價值，他的祖母已經衰老枯萎，無力再脫下自己的裙子，這是無人能逃過的毀滅性力量。
但這句葷段子，卻仿佛傳向世界的一道威脅，因為它證明了曾經，祖母也是那樣年輕，在裙下藏著迷人的身體。縱然我們所有的經歷，不論美醜，不論歡笑還是觸摸，最後都註定被遺忘、摧毀，推著我們走向虛空；所以我們才要向後代傳誦歷史和去日的流行單曲、尷尬的葷段子，因為這樣你就會明白，每個人都曾擁有青春，我們都曾滿懷激情與欲望地燃燒，它們是火焰，將照亮黑暗。
唯有這樣，生命才會擁有溫度，你才不會忘記去感受，變成牆上的一幅畫、電視前的一件家具、客廳里的一把椅子，才不會淪為權與利的玩物，不會變得微不足道、冷漠無情——唯有這樣，火焰才不會消退，人間才不會變成一座冰窖，變成月球的暗面。
「假如我的裙子底下什麼也沒穿，你就會知道我愛你。」
所以這份完整性的意義在於：它才是愛情真實的一面，愛應該有某種堅定不移的力量，能在淤泥中汲取養分而綻放，能義無反顧地穿透阻隔；而不是一朵沾染一粒微塵，就會立刻毀滅的白蓮。
純愛作品，似乎經常變成脆弱的愛情被小心呵護，最終好不容易被保住沒碎掉的故事。
但愛情不是玻璃，在傳說中，情人節是為了紀念聖瓦倫汀修士為了守護一對禁忌的愛侶，被刑具凱瑟琳之輪處死。在拉丁文里，Valentine（情人）這個詞的源頭並不是愛，而是「力量」。
這種克服阻礙的力量，一直是《長瀞同學》中貫穿始終的那個核心。從開始到最後，長瀞因為愛學會了體貼和誠懇，男主學會了直面感情與理想的勇氣；他們學會了放下戒備去依賴，對比故事的開頭，你會發現這場愛戀已經徹底改變了兩人的人生。
這份愛不是脆弱的瓷器，而是無法被污染的長矛，讓他們戰勝了內心的怯懦，戰勝了面對漫漫人生時的恐懼和迷惘，也戰勝了孤獨和距離——所以就和眾多出色的愛情故事一樣，它也並非一個純粹的愛情故事。
世人理想中的愛情，應該是飽含力量的，它總是能夠戰勝強大的某物，所以才會有被珍視的理由。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之所以能和他的四大悲喜劇齊名，正是因為它為年輕的愛，賦予了征服古老世仇的力量；哪怕很多人已經將這本書供上聖壇，忘記它其中也有諸多葷笑話。
在上面，我放了一首和這篇文章，乃至這漫畫都毫無關聯的歌《Ladies and gentlemen we are floating in space（女士先生們，我們在太空漂浮）》，它出自Spiritualized樂隊，是迷幻搖滾史上的經典情歌，誕生在一對沉浸於菸酒和成人世界中，即將分別的情侶樂手筆下。它的副歌歌詞很簡單：
「我會愛你，直至死亡；
在全部的時間維度中，我都會愛著你。」
之所以放上這首歌，是因為一個我很喜歡的UP主黑貓Yellow，將它放在了她解讀貳瓶勉漫畫《ABARA（肋骨）》的影片最後。貳瓶勉是《Blame！》的作者，他的另一部漫畫《希德尼婭的騎士》，同樣在國內有過「男凝」和「賣肉」的節奏。
隨著這首歌出現的，是《ABARA》的結局：一對經過變異，生命中只有廝殺的男女，在世界被毀滅後，漂浮於太空，如情人般，和強大的異形生物永遠戰鬥下去。
這個故事，啟發了藤本樹的《炎拳》。在《炎拳》的結尾，藤本樹讓一對經歷了仇恨、毀滅和無盡痛苦的男女，最終在太空中赤身以愛相擁。
接著，他畫了一本自稱為青春版《ABARA》的《電鋸人》，把摸胸和脫處變成男主最大的願望，然後將最刻骨銘心的友情、愛情，以及親情賦予他，讓他經歷它們全部，最終在一個擁抱中找到暫時的溫柔。
我們在虛幻作品中尋找愛情的史詩，不是為了抓住一片無垢的白雲，而是為了在它身上找到某種被歷史、被生命賦予的力量；這份力量是屬於生命的，所以它也有生命中的一切，源自本能，源自那些被我們追尋和掩藏的「粗鄙之物」。
所以為何，我想在今天推薦《長瀞同學》。因為它俏皮有趣，因為它充滿福利，因為它滿是噱頭，所有這些理由都很真心。
但更重要的是，它是完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