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ESPN 2台向觀眾播出了一項與常規體育節目截然不同，卻有些枯燥的競技活動：電子表格計算。ESPN旗下的頻道並不陌生於非傳統的節目，曾經播出過拼字大賽、納森吃熱狗大賽和世界大力王競賽等活動。但即便按它自己的標準，這個頻道卻還是超越自我，安排了半小時的節目時段來播放2022年世界Excel錦標賽（2022 World Excel Championships）。這項比賽是金融建模世界盃（FMWC）的一部分，由微軟和AG Capital等公司贊助，讓八位Excel高手相互較量，看誰能在時鐘滴答作響的壓力下，用表格填充和複雜的公式最有效地完成任務。這項活動還在不斷擴大：面向高校的ESPNU已經播出了大學生版的比賽，而2023年的比賽將由ESPN家族播出，並在拉斯維加斯現場舉行，獎金高達1.5萬美元。
微軟Excel——這款以數值計算和圖表繪製聞名的電子表格應用——是白領工作場所的標誌性軟體。Excel被歸類為「辦公生產力軟體」，它的電子表格界面經常出現在商業廣告和電視節目中，是辦公隔斷里的必備工具。與它的兄弟軟體Word和PowerPoint一起，Excel是學校和大學課程教材的基礎，也是學術研究的主題（研究表明，這款軟體「在各種規模的企業中都很普遍」），它還有一個龐大的Reddit社區：r/excel擁有超過60萬名「電子表格戰士」。不知怎麼的，Excel也變得如此無處不在，甚至被認為是一種引人入勝的電子競技。
雖然記賬和分類賬記錄的做法可以追溯到古代美索不達米亞，但是紙質的電子表格記錄一直存在著一個問題，就是需要手動進行更正和更新。1978年，哈佛商學院的MBA學生丹·布里克林（Dan Bricklin）在完成作業時，意識到可以利用個人電腦來簡化這些計算效率低下的問題。他在一篇課程論文中回憶道：「如果我有一張魔法紙，我可以在一系列計算的開頭改變一個數字，然後讓所有其他的數字自動重新計算……只要我有一個電子表格。」布里克林和他的商業夥伴巴布·弗蘭克斯頓（Bob Frankston）在1979年發布了VisiCalc，這是第一款針對個人電腦的電子表格軟體。在幾年內，這款軟體就成為了迄今為止最廣泛使用的個人電腦商業程序。史提夫·賈伯斯（Steve Jobs）本人曾開玩笑說，這款軟體「比任何其他單一事件都更好地推動了Apple II的成功」。
電子表格軟體是個人電腦的一個主要吸引力——不僅僅是它的「個人」用途，還包括商業應用。VisiCalc最終會失去它在市場上的主導地位，被Lotus 1-2-3取代，這是一款為IBM個人電腦開發的新型電子表格軟體，具有更多的附加功能。Lotus 1-2-3於1983年發布，它具有新的三合一功能：除了電子表格操作功能（#1），該軟體還集成了圖形繪製功能（#2）和資料庫功能（#3）——從而形成了電子表格軟體的名稱中的「1-2-3」。
Lotus 1-2-3是面向哪些用戶的？一群員工在辦公室開心跳舞的廣告給出了明確的答案。一位戴著眼鏡的員工唱道：「我從來沒有這麼快地工作過 / 速度越快，我能做的事情越多 / 誰能想到我能完成這麼多？ / 我所需要的只是Lotus的魔力！」他終於擺脫了以前在桌上掙扎的容易出錯的電子表格軟體，他的老闆也高興地唱道：「我沒有時間去浪費 / 到處尋找我的資料庫 / 有了這個速度，工作就能完成 / 是時候搖滾 / 是時候玩樂！」他對優化員工的工作時間充滿了期待。
雖然現在微軟和Excel幾乎成為同義詞，但該公司最早涉足的電子表格軟體是1982年推出的Multiplan，只是這款軟體並沒有獲得多少市場份額。微軟Excel是1985年在蘋果Macintosh上首次亮相的，而Lotus 1-2-3與之不兼容。正如Daniel J. Power在《微型電腦電子表格的歷史》（A History of Microcomputer Spreadsheets）中所描述的，Excel的圖形用戶界面、鼠標控制的操作方式，提供了比大多數現有電子表格程序使用的命令行界面更直觀的用戶體驗。然而，是下一個版本的Excel——與Windows作業系統兼容的版本——才使電子表格軟體與Lotus 1-2-3區別開來：Excel是多年來唯一一款在Windows上可用的電子表格軟體。雖然幾十年間，也曾出現其他競爭者，具有新的功能和優勢（例如，Google Sheets用於協作工作，Tableau用於高級數據可視化，以及來自開源社區的LibreOffice的Calc），但Excel仍然在電子表格軟體領域占據主導地位，大約過了40年後依然如此。
和它的前輩一樣，微軟Excel以一種可以幫用戶節省時間的軟體在商業市場中推廣，這一點從它的名字「Excel」就可以看出。有一則雜誌廣告聲稱，這款軟體是「新機器的靈魂，也是一種商業解決方案的核心，它在今天和五年後都能發揮作用。」微軟在1990年代播放的一則關於坎特伯雷鐘錶公司如何將Excel融入其日常業務實踐的廣告——在一個或許過於直白的隱喻中，廣告宣稱Excel能夠節省「大量的時間，而時間就是金錢。」
我們每天都會被各種圖表和資訊圖淹沒，它們涉及從選舉到體育賽事等各種不同的場合，被包括FiveThirtyEight和紐約時報在內的媒體機構作為其核心的新聞實踐的一部分。令人驚訝的是，這些資訊圖在很大程度上被「性」化了，從「sexy」的圖表到「infoporn」到被稱作「map daddy」和「chart-throb」的MSNBC選舉分析師史提夫·科納基（Steve Kornacki）。然而，如果我們要理解資訊圖的普及化，我們必須考慮另一個數據可視化已經成為日常實踐的儀式化場合，以及資訊圖文化蓬勃發展的地方：白領職場，那裡餅圖盛行，微軟Excel作為首選的製圖工具占據著至高無上的地位。
雖然Excel的電子表格功能從公式到閃存填充再到數據透視表應有盡有，但它的數據可視化能力才最能體現出這款軟體作為提高業務效率的主要功能。Excel的「圖表嚮導」讓用戶可以根據電子表格中包含的表格數據快速構建各種資訊圖。圖形表示形式多種多樣，包括柱狀圖、折線圖、餅圖、圈餅圖、條形圖、面積圖、散點圖和氣泡圖、股票圖、曲面圖、雷達圖、樹形圖、直方圖、瀑布圖、漏斗圖等等。通過一個簡單的界面，用戶可以微調圖表元素，更改顏色，以及輕鬆地改變繪圖的布局。相比之下，JavaScript的d3.js或Python的Matplotlib這種更具表現力的數據可視化庫，需要編寫代碼並經常訪問Stack Overflow，Excel圖形能力的強大之處正是這種「按數字上色」的簡單性，可以讓用戶方便了資訊圖的構建。
然而，儘管這些華麗的資訊圖正吸引著用戶，Excel卻仍然是平庸的象徵，與《Office Space》中的TPS報告同義——在無精打采的電子表格輸入和工作場所的厭煩情緒中，我們不甘心。
我們該如何看待我們消費的這些漂亮資訊圖和我們在工作中創建的冷冰冰的Excel資訊圖之間持續存在的差距呢？這當然是隱藏在有害工作文化中的中心欺騙：工作被重新包裝成刺激。
讓我們再看看那些對電子表格軟體大肆吹捧的荒唐廣告：從微軟宣稱Excel是「新機器的靈魂」，到Lotus 1-2-3的用戶在辦公室里跳舞唱歌，讚美這款軟體的優點。在這裡，我們也看到了世界Excel錦標賽的真實面目。儘管被《大西洋月刊》稱為「幾乎難以置信的健康」，但這項活動最終還是一種把財務建模當作娛樂的營銷手段，把本來只適合拿薪水的枯燥無味的電子表格活動扭曲成仿佛能讓人滿懷期待的遊戲，用榮譽和有線電視的播放時間來獎勵辦公室的效率。
這種將平凡的商業實踐包裝成有趣的做法，其實已經潛藏在電子表格軟體本身之中。Excel的圖表嚮導和函數嚮導——Chart Wizard（圖表嚮導）和Function Wizard（函數嚮導）——從它們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它們暗示著有著奇妙的魅力。類似的現象也可以在分析儀錶板的普及中觀察到，分析儀錶板可以使用從Tableau到Microsoft Power BI再到Excel等各種程序來創建。「就像你車上的儀錶板一樣，儀錶板顯示實時的關鍵指標和績效指標，指導決策並更好地了解周圍的環境，」Clarivate告訴我們，目光鎖定在生產力上。無論是在名稱還是視覺呈現上，分析儀錶板都讓人想起豪華汽車或飛機駕駛艙的儀錶板。這種類比是有意識的選擇，為了從困在隔間或家庭辦公室的視角中，喚起速度帶來的誘人刺激，我們似乎被告知「系好安全帶」。
僅僅以提高效率為目的而設計和推廣Excel是不夠的。這種對本質上平淡無奇的東西進行美化的誤導性做法，是電子表格軟體品牌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將效率包裝成充滿激情的樂趣，並掩蓋了這種樂趣背後的辛勞，讓辦公室工作人員覺得這是他們應該想要做的事情。
毫不奇怪，Excel最有趣和最富有創意的用法是那些非常低效且沒有商業應用的用法：比如用Excel的Visual Basic語言重現了復古遊戲機上的《薩爾達傳說：織夢島》，或者日本藝術家堀內辰男用Excel圖表功能繪製的令人驚嘆不已的風景畫。這些與分析儀錶板和收益預測圖表完全不同的靈感之作，真正展示了這款軟體所能提供的樂趣。我並不是要暗示微軟Excel或者電子表格軟體在專業場合沒有用武之地，但與其關注世界Excel錦標賽或者觀看跳舞的Lotus 1-2-3用戶，不如趁現在轉個台，在沒有生產力和效率這種狡猾說辭的情況下，重新獲得這種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