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亞鵬先生並不是個才華洋溢的人,既沒有風流倜儻似秀才的皮囊,也沒有出生在大富大貴之家。
他和大多數人一樣,在一戶平凡的農村家庭中出生,唯一可以掰扯點格局的,大概是他出生於1991年,這一年裡某個龐然大物的解體,讓時代的洪流碾過這顆星球超過一半的土地。但這種時局的劇變,其實跟蹲在河南某個山村里開拖拉機的展亞鵬先生沒什麼關係,到義務教育階段前他都未必知道「蘇聯」是個什麼東西。
MC熱狗有首著名作品叫《差不多先生》,唱著大城市裡來來往往許多人差不多的人生,在生命的前二十幾年,展亞鵬先生過著的也是差不多的人生。只不過,他的「差不多」可能與在座各位有些許不同,要更為下沉與鄉土一些,差不多要沉到「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程度。還是個年輕人的展亞鵬先生種過地,打過工,賣過蘋果,進過廠,和彼時的絕大多數年輕人一樣困在時代目光下的結構性貧窮中——或許不只是彼時。
躺在破出租屋裡的展亞鵬先生,自然也跟絕大多數年輕人一樣,數著兜里差不多的鋼鏰,站在人生的站台上唱著差不多的「我的心在等待」——當然,可能也在罵著差不多的娘。如果沒發生什麼意外,那麼他沒人得見的髒話或許要罵上相當長一段時間,然後被生活的重擔壓成「沉默的大多數」,隨後如「十萬百姓流離失所」一般,被掃進某個年度統計報告變成億萬數字中的一個。
不過,時代的奇妙之處便在這裡。在展亞鵬先生愁苦之時,網際網路這頭怪物迎來了一次蛻變,它的觸鬚開始真正意義上地觸達世界上的每一個人。
從2014年到2017年,快手從一個被主流話語斥之為「爛俗」的短影片平台,成長為了一個仍然「爛俗」,但有超過7億註冊用戶,日活躍用戶過億的主流互動媒體。此後的「抖音」,更是已經成為能與騰訊系社交軟體並肩的龐然大物。
圖源:「快手」百度百科
短影片的崛起拽著網際網路的鏡頭轉向更廣泛的普羅大眾,數以億計的「沉默大多數」手拉著手在這個時代實現了話語權上的階級飛升。很快,所有網際網路用戶就被按著頭品嘗了何謂廣義上的「人民群眾喜聞樂見」。
按照最近某句網際網路流行語,在短影片崛起的年代,命運的齒輪轉動了很多次。無論是老八廁所還是郭言郭語,無論是社會搖還是「驚雷我通天徹地紫金錘」,短影片的時代催生了無數「民間搖滾巨星」。
而作為本文的主角,在這當中自然也有屬於展亞鵬先生的一個齒輪。
早年的展亞鵬先生輸出的影片內容,在今天看來幾乎是短影片的眾生相——用頭開西瓜、裝猴搶饅頭、扮豬趴料槽、打自己耳光,展亞鵬先生義無反顧地擠進了網際網路小丑中最極端的行列。最極致地扮演一個「弱智」,是除了節操外一無所有的展亞鵬先生擁抱屬於自己的「十五分鐘」的捷徑。在那個短影片尚在野蠻生長的年代,這條捷徑在短短一年內就為展亞鵬先生帶來了人生中的第一輛「私家車」。
但正如二手玫瑰的《伎倆》里所唱的那樣:「我必須學會新的賣弄吶,這樣你才能繼續地喜歡吶。」扮演小丑並不含多少技術專利,一條捷徑被開發後註定會引來無數同樣愁苦的人。在「小丑罐頭」堆疊如山的超市里,小有名氣的展亞鵬先生顯然無法憑藉「賣蠢」,實現更大程度的向上飛躍。
只不過,機緣巧合下舔到了短影片第一波人口紅利的甜膩滋味的展亞鵬先生,似乎也在這份意外的營養支持下打通了任督二脈。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精準地抓住了時代轉輪下流行文化的變遷。
2017年《中國有嘻哈》橫空出世,一個又一個在地下「KEEP REAL」的饒舌歌手,鑽出了大地表層開始光合作用,人口一句的「呦呦切克鬧」為RAP掛上了「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金漆招牌。伴隨著主流文化蓋戳認證,讓國內的「RAP市場」一下子出現了奇妙的供需關係變動,無名之輩們無師自通了押韻技巧和鼠來寶,然後便啃起了這塊天上掉下來的蛋糕。
嗅覺出色的展亞鵬先生沒有錯過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不僅玩起了「音樂」,還將「說唱」拉入了自己最熟悉的領域,為其注入了土味的元素,自創了一系列「表演」準則,包括但不限於帶有明顯河南腔的「怎麼說呢」開場白、土味情話、鬼畜的舞步、略帶嘲諷意味的劇情、親吻鏡頭等等。當然,最重要的那個小細節,還是他往無數網友大腦皮層表面噴薄荷檸檬水的那句唱詞——「一給我里GIAOGIAO」。
「一給我里GIAOGIAO」是一句魔法咒語,許多人一聽就會頭腦發脹,甚至忍不住破口大罵。但更多人則是一遍拒絕,兩遍上頭,三遍直接一起「GIAO」。對比當時同質化極為嚴重的短影片內容,這份有著濃重個人標籤、只此一家的表演簡直是降維打擊,對比同時代的拍腦門、扇耳光,「一給我里GIAOGIAO」這提神醒腦的怪叫在節目效果上顯然高出三四層樓。
自此之後,展亞鵬先生的粉絲數如火箭攀升般飛漲,很快就突破百萬級別。如同土味之中的一股清流的「GIAO」叫,使其成為「土味說唱之王」,甚至隨著影響力逐漸擴大,「GIAO」之一詞蔓延到了其他的網際網路平台,快手、抖音、微博,以及B站。以他的「GIAO」為素材的鬼畜影片,一度屠遍了B站的各大榜單,《That Giao》一曲甚至衝上了全站第一,以千萬級別的播放量成為B站鬼畜區的典藏珍品。
從天上掉下的蛋糕里啃下最大一塊的展亞鵬先生,也因此有了個全新的,也更為人熟知的名字——「GIAO哥」。
GIAO哥並不是個才華洋溢的人,既沒有風流倜儻似秀才的皮囊,也沒有生在大富大貴之家。
粉絲們說他長得像顆滷蛋,唱歌還難聽,甚至有人說他就是「猥瑣」二字的代名詞。但極致的土俗就是他的武器,而在扮演網際網路小丑上的天賦異稟與義無反顧,讓他比很多人都擅長使用這把武器。
MC熱狗有另外一首著名的作品叫《九局下半》,唱困頓的人在人生的「九局下半」(棒球比賽里的術語,指比賽里最後由主隊進攻的半局,表示逆轉反擊的最後機會),問著自己會不會有「大逆轉」。在某次直播里,觀眾說看他就像看馬戲團表演時,GIAO哥回答說就是如此,但他既然不是個富二代,那就要抓住這唯一一次翻身的機會,做到極致。
也正如他所言,即便是耍猴,他也做到了站在最大的舞台上耍,耍得虎虎生風,耍得哄堂大笑。
2018年,GIAO哥憑藉短影片平台的頂流人氣受邀參加了綜藝節目《中國新說唱》,在GAI面前「GIAO」了好幾分鐘,雖然海選都沒過,但唱火了他的首支「成名曲」《畫畫的BABY》,此外還為大家貢獻了一張極為泛用的「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的梗圖。
2019年,他跟「地下說唱皇帝」孫笑川一起參加了Q China2018年度音樂盛典,作為整個晚會最重要的表演嘉賓之一——他的出現就是一場表演——拿下了「年度最佳網路表現」獎。
2020年,他不僅在《中國新說唱2020》中再次露臉,還跟成名已久的女歌手周筆暢一起在江蘇電視台舉辦的晚會上,一起合唱了他的《畫畫的BABY》。單就舞台來講這是「雅俗共賞」,而對GIAO哥來說,這是「功成名就」。
徹底走紅的GIAO哥迎來了「功成名就一條龍」——出唱片、開演唱會、被採訪、跑商演。
他在錄音室里跟各路明星合作,但無論唱什麼,需要他做的都只是時不時GIAO兩聲。哪怕是開演唱會,他也是從頭到尾GIAO了兩個小時。
即便如此,他也能在採訪的時候大談音樂夢想,說著「華語說唱走向世界」這樣的漂亮話——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GIAO到底算不算在華語範疇。
即便如此,他也能享受極高規格的商演待遇,通勤必須是飛機,住宿必須是五星級酒店,演出費用動輒數十萬。
功成名就的GIAO哥在這一段時間裡買了新車,買了新房,結婚生子,順便刪了刪早年自己那些沒節操的短影片黑歷史,把普世價值觀中普通人生命里該實現的目標都給實現了——帽子反戴後,他確實在人生的九局下半打出了大逆轉。
這也是時代奇妙的地方。GIAO哥獲得這一切,不是因為他有才,而是因為他會GIAO,並且會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在任何場合一直GIAO。
或許正因如此,他被許多人心安理得地當做了「電子寵物」,只要給他投喂,他總會「GIAO」兩聲來回應你。但就如臥龍基地里的那些高冷大熊貓,即便不對路人假以辭色,也能吃到新鮮甘甜的竹葉一樣,人氣水漲船高的GIAO哥,也開始不那麼「低三下四」。
他會在直播PK的時候公然「欺負」小主播,或者「調戲」女主播,或者在跟粉絲連麥時明目張胆地問:「你吃我雞脖嗎?」然後喜提直播間封禁。
他會以「一分鐘內收不到十個『墨鏡』(打賞禮物)就退網」為理由,公然要挾粉絲們給他刷禮物。
他會在直播間聲情並茂地哭慘,說最近壓力很大,欠債上千萬的同時,精準地在台詞中間穿插對觀眾打賞的感謝——並為廣大網友提供一張「我太難了」的表情包。
他會在觀眾說「不要給GIAO刷禮物」的時候,義正詞嚴地說出「聖經」一般的台詞:「不給我刷禮物我餓死怎麼辦,不給我刷禮物我小孩出生吃什麼奶粉,不給我刷禮物我的奔馳誰來加油,你們怎麼能說這種話。」
有的人說他這是忘記初心,但參考他一直以來的收入模式,或許「恃寵而驕」更準確一些。但表演者與觀眾身份的倒錯與「藝人劣跡」,總歸會讓GIAO哥在越來越高壓的短影片高牆前碰壁。而唱不出新曲兒的角兒被新人替代,過期的商品被超市掃下貨架,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在越來越多「便宜大碗又好吃」的同行競爭下,在「RAP」高高在上的浪潮褪去時,在一次又一次對觀眾的「勒索」後,審GIAO哥的丑不再那麼流行,看GIAO哥出醜越發「深得民心」。
參加商演時,GIAO哥會突然被名字叫「看不慣」的酒瓶砸到腦袋。
與人直播PK正準備靠著精彩的馬戲團演出拿下優勝時,GIAO哥會被「牙尖嘴利」的對手噴得狗血淋頭。
春風得意,仿佛一切仍在「蒸蒸日上」時,沒有發現這個時代多多少少起了些變化的GIAO哥,會獲得掉隊者應得的獎勵——「封禁」。
大逆轉到此為止,GIAO哥能起的高樓也差不多該蓋上房頂。
當GIAO哥與藥水哥連麥對噴三小時「你敢嗎」,甚至真的上擂台打了場血脈僨張的拳擊賽,獲得的熱度或許還不如自己此前「即將離婚,老婆跑路」的流言高時,GIAO哥或許該考慮考慮進入網紅的退休生活。
但GIAO哥天賦異稟的網際網路觸覺,在這風口浪尖之際又一次發揮了作用,既然「一給我里GIAOGIAO」不再是發財秘訣,裝瘋賣傻帶來的收益已然觸底,那麼GIAO哥也差不多該退出歷史的舞台。
於是,GIAO哥褪下了馬戲團的小丑服,在鏡頭前開起了豪車,穿起了名牌,戴起了墨鏡,重新變回了「展亞鵬先生」。
再次走向台前的展亞鵬先生,不再對著觀眾擠眉弄眼,不再以小樹林中賣藝賣笑為生,反而開始擺起了中年男人的沉穩架子,開始以過去七年的風風雨雨為談資,賣弄起了自己的成功人設,勸人多賺錢、有擔當、多努力、奮鬥改變人生。
將他磨白的麵皮,平頭後的金髮與他身後的豐田霸道一同就著量大管飽的雞湯飲下,有不輸於當年「一給我里GIAOGIAO」的提神醒腦滋味。
以前的「電子寵物」,搖身一變成了大家的人生導師,看著曾經能GIAO一整天,灰頭土臉、嬉笑怒罵的阿GIAO,在金錢薰陶下變得越發儀容端莊、舉止有度、派頭橫生的展亞鵬先生,他的觀眾們顯然感慨良多。
在被灌下這一碗接一碗的雞湯,逐漸五迷三道之後,不少人開始佩服起展亞鵬先生的「人間清醒」。
精緻的人能演精緻的戲,「一給我里GIAOGIAO」的尖叫,在笑看風雲的展亞鵬先生這裡,變成了一句又一句的「我愛說實話」。一邊「傳道受業解惑」,一邊波瀾不驚地感謝著觀眾們的打賞,偶爾帶帶貨,做做公益。「GIAO哥」死在小樹林後,展亞鵬先生抖了抖衣袖鑽了出來,走上了一條新鮮的「網紅退休」直播賽道。
他的過往或許惹人發笑,或許讓人眼紅,或許令人不齒,或許使人欽佩。但正如他那句開創土味新時代的怪叫,從無到有地賦予了一個字符全新的含義一樣,他的這段經歷,也讓展亞鵬這個平平無奇的名字,在網際網路流行文化的浪潮中,有了一個只屬於他的烙印。
喜歡書寫黑色幽默的網際網路中,有著無數與以夢為馬的人並行的小丑,在對著人們擠眉弄眼,以此換取繼續往前走的權利。他們能夠鮮衣怒馬,他們能夠擁有屬於自己的逆轉人生,無非是那意料不到的「恰逢其會」,無非是撞上了那奔騰而來無論對錯的時代紅利。
要知道,無論是展亞鵬先生還是GIAO,都不是個才華洋溢的人,既沒有風流倜儻似秀才的皮囊,也沒有生在大富大貴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