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白眩暈後,一首《The End of The World》在蜂鳴後的死寂中響起,接著便是肌膚脫落的痛感,肌里潰爛的灼燒,喉管里翻騰打轉的臟器以及蓋格計數器的呲呲聲音。
那究竟是種怎樣的感覺?
我曾虔誠注視那象徵毀滅的蘑菇圖騰,想像過無數次。
不過此刻坐在電影院,放映《奧本海默》,將它喚醒的並非洛斯阿拉莫斯沙漠中三位一體的核爆高潮,而是審查辦公室里伍迪哈里遜與席尼墨菲的對手戲:對奧本海默的審問場景被電影剪輯成了一次伴隨塵埃與輻射的鈾核裂變。
而它才是我三小時觀影過程中全身感官的原爆點——
研製原子彈幫盟軍贏得二戰的美國英雄奧本海默,因為左傾嫌疑,正在接受審判。
「誰在審判奧本海默?」
1948年,帕薩迪納小鎮,有位年輕媽媽帶著孩子走入攝影棚,期望著自家小明星能做兒童服裝模特,補貼家用。
可就在簽合同的檔口,服裝廠卻拿出了一份愛國問卷,要求這位領來的三歲孩子簽下保證書:要堅決擁護美國制度,要抵制外部勢力滲透,如若工作中觸犯,自負法律責任。
那個時期的美國就是如此荒謬,不單3歲小孩要表忠,大學裡的社科教授也必須在講課前批判馬列;加州選美比賽里佳麗必須向觀眾表達對左翼運動的看法,連芝加哥的各黑手黨里都流傳段子:想要撬掉敵對幫派的最好辦法,就是舉報他們內部有共黨滲透。
這種內部審查先是FBI局長胡佛對公務員內部官方的,後來卻是大學,汽車廠和民營企業的自發跟進,以至整個社會都陷入歇斯底里之中,數十萬人因此失去工作,且留下「案底」,沒有僱主願意再要這些「定時炸彈」。
最典型的例子恐怕要屬文化宣傳陣地的好萊塢,他們一面內部大搞狼人殺,一面妖魔化左翼勢力,到1947年11月25日,十名在電影工業頗具影響力的大拿因為「叛國」證據不足而判「蔑視國會罪」。
喜劇大師「卓別林」因在《摩登時代》中表現流水線工人生存狀態而被打為「給境外勢力遞刀子」,進而被迫離開美國。
動畫巨頭「沃爾特迪士尼」則創立「保護美國理想電影聯盟」並印發一系列小冊子,建議製片人不要抹黑自由企業制度...不要抹黑實業家...不要神化普通人...不要頌揚集體。
現在回頭來看,我們一般會把這次美國特色肅反稱為麥卡錫主義。
原意是指1950年2月,國會議員喬麥卡錫在沒有確實證據的情況下拿出200多人的蘇共間諜名單,卻因此聲名鵲起官拜一品,主導了後續的「抓內鬼」運動。
所以麥卡錫是審判奧本海默的罪魁禍首嗎?
其實正如《奧本海默》中所吐槽得一般,麥卡錫不過是站在台前的,那個見風使舵的跳樑小丑。就連「通共」的帽子,其實都能根據輿論的走勢和利益方的需求換做任何東西。
因為在當時的保守政治家看來,「童工法案」,「女性參政權」,儘是境外勢力煽動;在普通民眾看來,興建精神病院,接種疫苗也是含有濃重集體主義色彩的,敵人的陰謀。
但巔峰時麥卡錫主義,卻獲得了民眾超過50%以上的支持,且以退伍老兵和家庭婦女最甚。它不僅使巔峰時有75000黨員的正牌美共一蹶不振,還附帶一波AOE傷害,極大縮減了美國的政治光譜。
哪怕反童工,支持女性參政的活動家中有不少人對史達林深惡痛絕,卻依然不妨礙他們被扣上一頂通蘇的帽子。再加上當時如移民,黑人,同性戀和猶太人這類受壓迫群體對康米的天然好感,主人翁意識濃重的美國「本土人」很自然將對這些群體的偏見和恐懼,等效成了對國際共運的偏見和恐懼。
就算家裡只是放了一幅幾何構成的現代主義繪畫,也可能會被你的鄰居指為蘇紅腦控,上報朝廷——人們天然排斥理解不了的東西,所謂「東方紅魔」,不過是反猶浪潮之後,更適合當時版本的工具。
說到這裡,我想大夥已對奧本海默因何被審判有了一個基本概念。
電影中不論是奧本海默早期對西班牙共和軍的同情,在學校組織工會的努力,還是那個裸漏鏡頭被院線剪掉的美共女友,都讓他有著充足的被調查理由。
但更實際還在於當局的戰略變化:
奧本海默認為原子能應是和平的基石,而杜魯門政府需要氫彈,去與蘇聯軍備競賽。
只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此刻,奧本海默便從英雄變成了絆腳石。
而在電影裡,支持氫彈的愛德華泰勒是聽證會上唯一站出來指認奧本海默的科學家,算是奧本海默被畢業的關鍵因素之一。
後來泰勒不但如願取代奧本海默後來成為了氫彈之父,並且在庫布里克1964年的諷刺電影《奇愛博士》中,成為了奇愛博士的原型。
簡單概括《奇愛博士》,就是在講得一幫不著調的老爺互相因為鬧著玩的理由陰差陽錯的按下了核按鈕。
戰狂牛仔騎著核彈頭墜落的癲狂演出在當時人看來毫無疑問算是樂著樂著就能哭出來的地獄笑話。而作為冷戰驚悚&黑色幽默的標杆,後續無數後續作品受它影響。
尤其對我們玩家來講,其中最熟悉的肯定是《異塵餘生》系列。
在這條核大戰不可避免的世界線中,麥卡錫主義的陰雲無處不在,由以遊戲設定中蘇聯早衰落,互扔核彈的是中國來看,用它來解釋,大家應該更能感同身受。
在《異塵餘生4》里,你能在場景中找到大量印有揭發舉報電話的海報。
在《異塵餘生76》中,有個叫愛國主義培訓的任務,要求你在三個十歲左右孩子中找到被境外思想「荼毒」的公共活動家。
其中一個叫吉米的孩子的日記中你會發現他的礦工老爹被工頭揍了,因此他想組織抗議尋求一個公道。
只要把他檢舉出來,自由美利堅便會給你發一朵小紅花。
而在《異塵餘生3》中,有一座名為」斑鳩「的集中營。
裡面儘是非人道的毒氣室,人體實驗的殘骸,以及零碎的絕望記錄,很容易用遊戲裡的資訊實錘,這裡便是《異塵餘生》世界線戰時關押在美華人的地方。相比繁瑣的政審扣帽流程,寫在臉上的叛徒面孔,無疑是麥卡錫魔怔人願意相信的證據。
雖然是架空,這些像恐怖段子的寫作卻真有歷史原型。
如《異塵餘生76》阿巴拉契亞山里大量背景文件取材自「科羅拉多煤田戰爭」。這場由煤礦工人聯合罷工為開始,洛克菲勒巨頭妥協為結局的流血事件,普遍被社會學家認為對」反童工法「和「8小時工作制」的落實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
關於煤田戰爭的紀念碑
而不論是《異塵餘生3》的斑鳩,還是《異塵餘生:新維加斯》里的小長江,原型都是來自二戰時期9066號法案下的日裔集中營。
哪怕很多二代三代的日裔美國人可能壓根都沒去過日本,卻因為一張亞洲面孔,在珍珠港被轟炸後沒收了財產限制了自由,然後舉家送到這裡。
集中營里的日本女孩
戰爭不會改變,而我們無比脆弱的安全感總會慫恿我們黨同伐異。
你也別跟戰爭講什麼道理,美國人至今沒想明白當初困在越戰糞坑裡到底為什麼。
在電影結尾,當第三幕揭示小勞勃道尼飾演的男二要搬倒奧本海默僅僅是因為後者曾經對他嘴臭時,說實話我也是看得眉頭緊鎖,諾蘭給你塞恁大篇幅就是講個小心眼的小丑嗎!?
可正如上面那些史實原型,奧本海默被搞時還真就這麼兒戲。頓時一種黑色幽默便把人刺穿,在這類蟲豸有機會手握按鈕的現實世界中,核末日始終沒到來的我們屬實好運。
歷史中的麥卡錫最後過於膨脹了,甚至調查美國軍方通共,因此碰巧爆出醜聞下台,不到三年就死在了老家。
這讓我想到了《異塵餘生4》里我最喜歡的場面。
當我帶著隊友,鋼鐵兄弟會的丹斯,去鑽石城的拉麵鋪子時,耿直的丹斯在只會重複一句日語的機器人面前如臨大敵:
「你好像在說一種亞洲語言,如實交代,是不是中國話?」
「何しましょうか?」
「誰派你來的?是不是解放軍?「
「何しましょうか?」
「你做這些有什麼目的?收了多少」
「何しましょうか?」
但玩過《異塵餘生4》的朋友應該知道,遊戲裡中美戰爭早已結束200年,而鑽石城居民真正恐懼的敵人是學院,後者會將人們的鄰居替換成真假難辨的仿生人。
所以是的,丹斯其實就是仿生人,但丹斯本人不知道而已,給他看證據他還會破防。
「所以你還審判個毛的境外勢力啊,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就是個境外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