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德州的一所監獄裡,囚犯們最期待的不是鬥毆、別人的屁股,或是菸酒,而是——
——D&D。
也就是桌遊跑團。
組織一場跑團並不簡單,首先得有三四個願意坐上幾個小時的朋友,其次還要有位熟讀規則書的地下城主作為主持。當這些條件具備,大傢伙便能化身精靈、矮人、獸人,以進行拯救世界的大冒險了。
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就算放在監獄外的環境裡,組個團都不是件輕鬆事,更別說在監獄裡了。

比如,關鍵道具「骰子」會因為涉嫌賭博被沒收。
而且跑團得湊起人,但囚犯們想天天扎堆圍坐是不現實的,監獄不可能同意。
精裝規則書也帶不進來,因為書里存在地圖,這涉嫌違禁。
那這些囚犯們是怎麼做到的呢?
很簡單粗暴。骰子,由紙張與零件拼裝的旋轉器替代;規則書,由那些有背景的囚犯搞進來;不能坐一起沒事,乾脆就隔著牢房欄杆進行交流.......

(手工製作的旋轉器)
牢籠里的D&D就是這樣開始的,並且持續了二十多年。
這其中有位非常關鍵的人物,沃德洛。
沃德洛是囚犯中最棒的地下城主,他熟讀規則,具有不俗的繪製地牢能力,僅憑言語就給囚犯們描繪一個錯綜複雜的架空世界,以及一場場令人振奮難忘的幻想旅程。
令人驚訝的是,在入獄之前,沃德洛對D&D其實一無所知。

(沃德洛,照片提供自沃德洛在牢獄外的女朋友,
也是一位長期筆友和反死刑活動家)
他的相關知識皆來自獄友交給他的一本書——前輩們缺人了,要求他參與進來。
在之後二十年的牢獄生涯里,沃德洛陸續建立了幾十個角色,這其中最被人熟知的是名天才魔法師。
這個虛構出的角色寄託了沃德洛所有的美好嚮往,包括非凡的天賦、美滿的家庭、青梅竹馬,以及各種拯救世界的英雄偉業。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就是另一個沃德洛。
沃德洛有個早夭的哥哥;魔法師有個早夭的姐姐。
沃德洛擅長修理電器;魔法師擅長雷系魔法。
沃德洛只有個家暴的母親;魔法師父母皆在且深愛著他。

在這些設定中所隱藏的,其實是沃德洛那不幸的童年。他的母親習慣發脾氣然後毆打他,會用皮帶、天線,甚至拿槍指著他,事後又抱著他說這世界上只有自己愛他。學校也沒有讓其感到溫暖,他的成績、對電器的熟悉,那些讓其驕傲的東西,常常會成為別人諷刺的由頭。
總之,沃德洛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愛」是什麼,也幾乎未曾從別人的心中收穫過溫暖。諷刺的是,他監獄裡反而收穫了這些,並且是因為D&D。
在牢獄裡,獄警們有觀察到一個奇怪的現象——沃德洛主持的跑團活動是安靜的。
囚犯們不會吵鬧,他們會按照引導一步步推進故事,也是在這個過充中,借角色和故事,囚犯們會敞開心扉談論各種話題。漸漸的,伴隨在遊戲世界裡的一次次冒險,這些人間產生了本不該在牢獄裡誕生的友誼。

他們會相互幫助,相互開導,甚至是送些禮物。
沃德洛就曾想辦法給獄友們送過自己做的食品,也曾在獄友失去母親後提供慰藉。
這種感情在2019年得到了更好的註腳。
那是在年底,沃德洛被轉移到了個特殊牢房,這意味著他的處刑日期已經被定下。
面對將近的死期,他似乎一下子被抽走了活力,開始抗拒參與活動。在一次跑團中,他更是選擇讓自己的天才魔法師沉睡,以告別這段漫長的冒險。但獄友們並不想看他沉淪,為了讓好隊友回歸,他們構思了全新的危機,一場只有天才魔法師甦醒才能解決的危局。

鐵柵欄並不能遮擋聲音。
聽著全新的事件描述,沃德洛意識到只有自己回歸,才能讓這個故事繼續下去。「我在」他說到,再然後,天才魔法師重新睜開了雙眼,他們重新集結,抗擊邪神,將可怖的天外衛星摧毀,再次拯救了世界。
可遊戲裡的勝利,並不能阻擋死刑的到來。
到了2020年春天,沃德洛主持了最後一場戰役,然後被執刑,死去。

讀到這裡,不知道你心裡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可憐這麼一位純粹的遊戲玩家?憐憫這位苦中作樂的獄中明星?
但我要告訴你的是,在二十多年前的某個早晨,十八歲的他曾敲響一位老人的家門,為的是搶走對方的車。然後,他槍殺了老人,入獄。
和沃德洛一起跑團的獄友大多也不是善茬,裡面有詐騙犯、黑幫老大、謀殺犯、搶劫犯.......這一團體,皆為十惡不赦的死囚。
或者說,面臨死刑的囚犯在這方面更有驅動和潛力,因為他們剩餘的日子都是在等待生命的結束。而當內心被黑暗籠罩,人就會更為迫切地追求那一抹明亮。

監獄不會為死囚提供心理輔導,因為死囚沒有「康復」的必要,且等待執行死刑,本就是計劃內的一種懲罰,心靈上的懲罰。
於是死囚們嘗試用許多方式逃避現實。
有些人讀書,有些人轉向宗教——也有些則選擇了D&D——這讓他們在心靈深處找到了自由與滿足。
所以,一群死囚開始在牢獄裡扮演拯救世界的英雄。
槍殺老人的,成為了天才魔法師;除惡揚善的聖堂武士,可能是脅迫他人賣淫和販賣毒品的黑幫頭頭;將許多家庭搞的家破人亡的詐騙犯,變成了尊重生命的德魯伊........?
美國政府對囚犯的每日補貼有三十美元之多。
也就是說,這些死囚每天消耗著納稅人三十美元、在牢獄中幻想自己是英雄。
如果我是那個死去老人的兒子,我會對此咬牙切齒。
如果我被詐騙的妻離子散,我會對此咬牙切齒。
如果我是黑幫受害者,我會對此咬牙切齒。
深深傷害無辜之人的死刑犯,不配在牢獄裡享受這樣的美好——這太荒誕了。

我不清楚你的看法,但在我看來,這些犯下重罪的人應該為他們的行為付出代價,讓心靈承受壓抑和煎熬,直至他們的命運盡頭。我明白,他們可能背後有不為人知的痛苦、身不由己的理由或許多的偶然因素。
就以沃德洛來說吧,他在十八歲那年遇到了一個同樣受家暴殘害的女孩,兩人私定終身意圖搶車去其他州開始新生活,然後計劃出了意外(沃德洛的口供),所以他槍殺了老人。
這段悲劇中有教育的缺失、槍支的泛濫、年少的無知、人性的扭曲......但我覺得,個人的苦難永遠不應成為傷害他人的理由。
犯錯,便應受罰。
輕罪應輕罰,重罪應重罰。
而被判死刑的,無疑是罪中之最,應受到最嚴重的懲處。
出於這樣的看法,我起初對死囚玩D&D這件事,其實秉持一種排斥的態度。
不過轉念一想,這何嘗不是種更加嚴苛的懲罰呢?

在社會結構中,懲罰旨在讓罪犯付出應有的代價,並促使他們反思自己的行為。
大多時候,第一個目標都會貫徹,但真正的悔悟卻難以實現。因為許多罪犯的內心是不健全的,而只有完整的內心,才能讓囚犯在面對終結時,真正體會到悔悟和沉痛。
牢籠中的D&D讓我看到了一種可能,一種補完內心的可能。
沃德洛的獄友曾分享,他們經常通過遊戲,探討那些平常不敢觸及的話題——如家暴、破碎的童年、毒癮。即藉由遊戲中的虛構人物,揭示自己真實的創傷。

在揭露這些真實的同時,D&D其實也在讓他們直視真正的渴望。
因為通過遊戲,他們其實是短暫進入了一個受尊重、成為英雄的理想國度。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會代入到三觀正常的普通人視角里,以正直的觀念為指引去冒險,比如剪除荼毒小鎮的黑幫、追擊謀殺犯、擊敗威脅世界的魔王.....然後迎來虛構民眾的歡呼,並從其中汲取心靈上的愉悅。
可當遊戲結束,冰冷的柵欄、冷酷的現實會立刻澆醒他們。
這種由幻想到現實的劇烈轉變,其心靈震撼或許比持續的刑罰更為深重。
畢竟只有在體驗過虛幻的美好之後,回到現實後的衝擊與悔悟才會更為深沉。而這種悔悟又是對他們的一種懲罰,更深的懲罰。他們會意識到,如果沒有犯那些錯誤,自己原本就應該享有這樣的人生。

就像是一個陷入沼澤的人,面前有一根沾染了蜂蜜的樹枝。
他的身軀在慢慢陷入黑暗,但同時又竭力扭動身軀去品味那點蜜糖。越是覺得甜蜜,其對死亡的恐懼就會越加深重。
我想,這才是最大的懲罰。
因為它能使死囚意識到,他們是如何錯失了真正美好的生活,而現在,他們只能在虛幻中尋找片刻慰藉。
再然後,他們才能贖罪,並獲得原諒。

【尾巴】
在沃德洛死後的遺物中,其實還有一封寫給受害者兒子的道歉信。信寫於1997年,那時他剛入獄不久,只不過沒有發出。
然而,他還有另外一封信,等到2020年執刑後才發向受害者的兒子。
從收信人的角度來看,時間的差異,也許會讓這兩封寫滿悔恨與歉意字碎的信引生截然不同的觀感。
如果是在事發不久後的1997年收到,老人的兒子大概會憤怒、抓狂;但若換成執刑後的2020再收到信,那他會原諒沃德洛嗎?
沃德洛在牢獄中度過了遠超他半數人生的時光,並最終以生命為代償,為這封道歉信塗上了儘可能的真誠色彩。
但無論幡然悔悟的靈魂在何處徘徊,被鐫刻蝕骨的傷痕已無可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