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知道,如果網際網路是一個資訊流的人體蜈蚣,那QQ群就是讓這蜈蚣首尾相接的關鍵一環。
不知道多少次,眼看著其他平台的資訊傳到QQ群,上完一遍漿之後再傳回各個平台,周而復始。如同經年的老文物,循環間成批製造爛梗或者都市傳說。
說這些批話,是因為前兩天在群里吹水的時候,見到有人傳了一段聊天記錄。
點開一看,幾張漫畫,很精緻,故事念白語氣微妙,而故事則是喜聞樂見的純愛戰士大勝利—樂於助人的大漢替窮苦人家贖身,窮人家的妻打算以身相還,但是大漢光明磊落地表示「爺們不好這口」。而幾日後大漢家起了大火,黑白無常都快走到大漢臉上的時候突然來了地府特赦指令:純愛戰士可以活。
真沒編,原故事確實是這樣。
過兩天,又在其他群看見一次。
然後在微博上又看見一次。
編輯的大群里有人提了一嘴,大家都表示,啊這個我們也看過……
於是順藤摸瓜,找到了漫畫本篇——《中國幻想選》。
而其中的故事,很微妙的涉及到各種喜聞樂見的元素,光是能讓福瑞控狂喜的篇章就有不下五個,其餘還有狐娘報恩、痴女逆推、合法蘿莉……
(褲襠一動)
主打一個xp大全。
而最騷的是,這些玩意,都是從現成的中國古代志怪傳說里,調用出來的。
比如剛開始那個薄紗牛頭人的故事,就來自《閱徽草堂筆記》。
你肯定沒想到的是,這個看起來有點強行蹭ntr熱點的改編恰好就是原文的要旨,甚至還做了一點刪改——在原本文章的最後,還有一段左鄰右舍的評價:
「你能活命的原因,救人算四成,不當曹賊算六成。」
(是真的有)
這漫畫的作者鮫島円人,還是中國志怪出口改編的專業戶,在這次小型出圈之前,他就靠著在《蓬萊獻禮—中國怪奇幻想選》中改編中國的志怪故事收到過不低的關注。
有意思的是,他的取材範圍並沒有集中於大家耳熟能詳的《聊齋志異》,而是從晚唐的《酉陽雜俎》到清中葉的《諧鐸》,再到更為小眾的《集異記》或《隆慶海州志》,他都有所摘選。
然後再改編成具有現代趣味的小故事。
很難想像一個日本人對於中國的志怪故事有這麼精準取材嗅覺,更難想像,這些朝代各異,作者之間少有譜系聯繫的作品裡,能挖出這麼多具有現代流行要素的故事。
是的,這些讓人一看就覺得「誒作者很懂嘛」的趣味元素,是以一種微妙的形態寄存在志怪敘事之中的,然後再在今天演化成新的情感養分。
也就是說,如果你足夠會玩梗,那麼你在不少故事裡是能找到它的現代版本的。
舉個例子,在《閱徽草堂筆記》里,有一個簡短但是很動人的故事,講述的是一人在鄉野里行走,見到遠處一個貌美小哥和一個老太太依偎在一起,狀貌親昵,走近發現是一個墓碑,後來詢問得知,這是一對夫妻的墓,丈夫二十餘歲就去世了。
他死後,妻子守寡五十年。
妻子死後兩人同穴而葬。
以民俗學的視角來看,這個故事的最初原型,很大程度上是一個「貞潔規勸」的故事:女人應當守寡,殺滅二心,不能逾越禮矩,才是實踐婦道的最好代言人。
但紀曉嵐眼裡,這個相守的故事的趣味性靠的是「貌美男人」和「老婦」之間的張力,肉體倫理的禁忌被反過來利用在傳說中,為的是鞏固貞潔的價值,在紀曉嵐的私人體驗里,這個反差的張力則用來表現人情的珍貴——忠誠以永恆的許諾將自己兌現了,於是年齡的差異將不再罪惡。
所以守寡不再是一個禮教壓迫的故事,而是一種人間的溫情——就像年輕男人和老婦人的天然背德,和愛情超出世俗的可能性需要靠這種故事來自我消解一樣。
而到了鮫島円人老師那裡,故事變成一種小清新的溫和,就想我這種俗人,沒看完的時候腦子裡想的都是「woc,以前也有傍富婆啊」,看完第一反應是「哦,虐戀純愛」。
其實對志怪題材的改編一直沒停過。在中文網際網路世界裡,諸如《非人哉》或者《一人之下》
等漫畫作品,很好地化用了各種神話題材和志怪元素。
就連在某些匿名版論壇上,模仿志怪寫作方式的連載,都有著年度爆款級別的人氣。
而早在一百年之前,魯迅老爺子就做過把志怪故事以現代語言改造一遍的嘗試,最終,這些嘗試的文字彙總成《故事新編》,而其中最出彩的,是《鑄劍》。
濃烈,深沉,黑暗,像是一盆沸騰的鐵水。
巧合的是,鮫島円人也改編了同一篇,以《無名之劍》為名收錄進《蓬萊獻禮》。
而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故事可以持續解讀的現象,和志怪的敘事特色高度相關。
這個原型來自《列異傳》、《搜神記》的故事,在深度和流行度上,都展現出了獨特的潛力,並且更重要的是,魯迅先生的小說也好,鮫島老師的改編也罷,都是現代人能夠理解個中魅力的。
很多人在這個時候就會說了,啊,一個中國傳統文化故事,讓日本人改成媚宅小漫畫,可不是作孽嘛?傳統文化的尊嚴在哪裡?改編的文化意義在哪裡?漫畫作者的新作又在哪裡?
(改編自《柳毅傳》的《龍王的女兒》)
其實吧,志怪這個東西的本質,恰好不是一個圓滿無缺的故事,這種誕生於前現代的簡短異聞記錄,既沒有成熟的敘述口吻,也沒有相對應的敘事技巧,有時候沒頭沒尾,讓人看不出當中人物的動機,也感受不到人物的完整觀念。
在當時,它是人們用來交流生活經驗,聯絡文化群體的工具。也就是說,這玩意一開始,就是一個依靠眾創來成立的東西。
不同地域、時代和文化共同體的人,都能取之用之。
也正是這樣,志怪里那些戛然而止、曖昧不明的地方,有了巨大的可解讀的趣味性。
大家都知道,心理描寫不是天然出現在故事寫作領域的,一個帶有各種敘事模式的故事,是現代商業長期催化的結果。
因為故事裡的空白,往往才是故事的精髓所在,而想像,就是共同體聯合的密碼。
或許,志怪正是因為這樣,才不像有些古文載體一樣。它沒有真正的死亡過。在一次又一次改編里,它始終被改寫、塑造和傳播,並在變化里始終保持著中華文化的生命和魅力。
畢竟,連志怪題材的本子都有,興許再過不久日本人大概能把山海經里的東西都拿出來打了,大傢伙看的不也挺開心的嗎。畢竟有那麼多福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