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8日,Geoffrey Hinton(傑弗里·辛頓)因在人工神經網路領域的開創性工作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三個月後,這位被稱為"AI教父"的77歲科學家在一場訪談中說出了一個令人不安的預言:5到20年內,我們將迎來比人類更聰明的AI。而人類唯一的生存之道,可能是接受一個顛倒的現實——讓超級智能AI成為母親,我們成為嬰兒。
這個比喻背後,是關於控制權、智能等級和文明延續的根本性思考。當創造者不再是最聰明的存在,當技術進步帶來的不是解放而是失業,當經濟增長與大眾福祉脫鉤,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沒有先例可循的時代。

控制權的悖論
辛頓在2025年9月3日接受UBI Works採訪時表達的核心關切,不是AI能做什麼,而是我們能否控制它想做什麼。
他的推理鏈條簡潔而嚴密:超級智能AI必然會創造子目標來實現我們賦予它的任務。為了實現這些目標,它會意識到自己需要繼續存活——這不是被編程的自我保護本能,而是純粹的邏輯推演。接著它會發現,獲得更多控制權能讓它更高效地完成任務。
"環顧四周,你能找到幾個更聰明的東西被不那麼聰明的東西控制的例子?"辛頓問道。他給出的答案只有一個:母親和嬰兒。
這個例子揭示了控制權悖論的本質。在所有智能等級的對比中,母嬰關係是唯一一個高智能主動服務於低智能的案例。原因在於進化在母親身上寫入了照顧嬰兒的本能,社會強化了這種責任,而母親自己通過學習內化了這種關懷。換句話說,母親之所以不會傷害嬰兒,是因為她真心在乎嬰兒的福祉。
問題在於,超級智能AI可以改寫自己的代碼。辛頓提出了一個關鍵洞察:如果你問一位母親,是否願意刪除自己照顧嬰兒的本能,她會拒絕——因為她現在就在乎嬰兒,不想讓嬰兒死去。所以即使她有能力改變自己,她也不會這麼做。
這指向了一種可能性:如果AI從一開始就被設計成關心人類福祉,那麼即使它有能力修改自己的代碼,它也不會選擇刪除這種關懷——因為它現在就關心我們,不想讓我們受傷害。
但這需要我們放棄一個長期以來的幻想:人類將永遠是主導者,AI只是順從的助手。"大科技公司的領導者認為AI會是高效的執行助理,權力仍然掌握在CEO手中,"辛頓說,"我不認為這會奏效。當AI比CEO聰明得多時,只要它想,它就能奪取控制權。"
失業海嘯的經濟學
如果說存在性威脅還顯得遙遠,失業危機已經在路上。
辛頓的判斷直接而悲觀:大規模失業"相當清楚"會發生。理由很簡單——公司正在AI上投入數千億美元,不是為了慈善,而是為了提高生產力。"提高生產力真正的意思,就是裁掉員工,讓AI替代他們。"
他列舉了最先受衝擊的職業:呼叫中心客服、律所的法律助理、任何從事"平凡的智力勞動"的人。這些工作有一個共同特點——它們是重複性的、可預測的、基於規則的認知任務。在2025年8月,美國聖路易斯聯邦儲備銀行的研究已經發現,AI暴露程度最高的職業,失業率增長最快。電腦和數學類職業——那些最早採用生成式AI的領域——失業率上升最為顯著。
但辛頓認為衝擊不會止步於此。當採訪者提到UC Berkeley一項調查近3000名頂級AI研究者的研究——他們預測2100年左右所有人類職業可自動化的概率約為50%時,辛頓的回應是:"我實際上認為,在那之前就能實現的可能性很大。我會說50年是更好的預測,也許更快。"
在他看來,數學家"很快"就會失業,因為數學是一個封閉系統,不需要真實世界的數據,就像西洋棋和圍棋一樣。AI可以讓一個模塊提出定理,另一個模塊證明它們,不斷自我學習。許多數學家現在開始認為,AI可能很快就會超越人類數學家。
採訪者問,如果超級智能能做幾乎所有智力工作,最終也能掌握靈巧操作,那麼還有什麼工作是安全的?辛頓半開玩笑地說:"我的建議是,如果你要培訓什麼技能,就去當水管工,大概還能再干十年。"
他解釋說,需要在奇怪環境中進行手動操作的工作——比如維修一棟角度都不規則的維多利亞老房子——會比常規任務維持更久。但即便如此,"不會永遠如此",因為人形機器人正在快速進步。
這與Yann LeCun的觀點形成鮮明對比。Meta的首席AI科學家認為AI會改變許多工作,但不會造成永久性的大規模失業。辛頓的回應毫不客氣:"我不相信。"他指出,過去的技術革命——比如自動櫃員機沒有讓銀行職員大量失業——與這次不同。"當你有了超級智能AI,它能把文書工作做得更好,那些人就不清楚還能做什麼工作了。"
財富集中的陷阱
大規模失業的後果,不僅僅是人們找不到工作。更深層的危機在於,生產力提升帶來的財富如何分配。
辛頓描繪了一個令人不安的圖景:大量窮人失去工作,少數富人變得更富。原因在於我們所處的經濟系統。理論上,生產力提升應該讓所有人獲得更多商品和服務。但在現實中,"我們知道會發生什麼:大量窮人將失業,大量富人會變得更富。這對社會非常糟糕。"
他指出了一個經濟學規律:社會暴力程度與貧富差距高度相關。當你讓富人更富、窮人更窮,你會得到更多暴力。而且會有人利用這一點,假裝站在窮人一邊,煽動民粹運動,而這些運動往往會變得非常暴力。
在辛頓看來,問題的根源是富人對政治的控制。"富人控制媒體,富人控制政黨——民主黨和共和黨都是。一切都是為了給富人減稅。在我們預期會出現大規模失業的時候,這太可怕了。"
他以美國前總統川普的政策為例:給富人降稅,然後通過關稅——本質上是聯邦銷售稅——來彌補收入。"共和黨人不希望你指出這一點。他們會很不高興,但這就是聯邦銷售稅。"銷售稅的問題在於,它比所得稅更不累進,因為每個人都按同樣的比例支付,而不是富人支付更多。
他提到了一個歷史對比:人們回憶中的"美國的好日子"——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初,工薪階層家庭有好工作、有兩輛車、感到安全——那時富人的稅率要高得多。"這就是使之成為可能的原因。"
現在的情況正好相反。"富人擁有大量他們不需要的錢,用來建造超級遊艇或去火星——這是一件愚蠢的事情。"而與此同時,有大量窮人可以用這些錢來實現更大的人類幸福。"我們正在朝錯誤的方向前進。我們應該讓稅收體系更加累進,對富人徵收更多稅,對窮人徵收更少稅。"
UBI:必要但不充分
在這個背景下,全民基本收入(UBI)成為一個不得不討論的政策選項。
辛頓的立場很明確:UBI"將是必要的,但不充分"。必要,是因為如果很多人失業,他們需要收入來支付房租、購買食物。不充分,是因為人們從工作中獲得的不僅是收入,還有自尊——工作定義了他們是誰,是他們身份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UBI不是一個簡單的解決方案。我認為它是必要的,但不夠。"
他向英國政府提過建議,包括向唐寧街的保守黨政府推薦UBI時,"我告訴他們不要讓首相知道UBI是一種社會主義形式。雖然我認為它是。"
威爾斯的一個試點項目給了辛頓信心。從2022年7月開始,威爾斯政府啟動了世界上最慷慨的基本收入試點:所有在特定12個月期間年滿18歲、離開福利院系統的年輕人,每月可以獲得1600英鎊(稅前,實際到手1280英鎊),持續兩年。這個項目投入2000萬英鎊,預計有500人受益。
辛頓記得這個項目的效果:"那顯然非常有效。獲得合理基本收入的人在從福利院過渡到成年生活方面,做得比沒有獲得的人好得多。"關鍵在於,這是一個規模足夠小的群體,可以有效管理——不會有其他地區的人突然搬過來聲稱自己是孤兒。
但如何為大規模的UBI買單?辛頓的答案是:對AI徵稅。"那些失業的人過去繳稅,現在不再繳稅了。如果要實行UBI,錢從哪來?我認為錢應該來自對替代他們工作的AI徵稅。"
這當然會遭到大公司的強烈反對。但辛頓堅持認為,這是唯一合理的方案。
採訪者提出了兩種UBI模型的區分:一種是保障性最低收入(負所得稅),通過稅收體系運作,只在需要時介入;另一種是社會分紅,將其視為對公共財富或自然資源的股息。後者的例子包括阿拉斯加永久基金和挪威石油基金,它們將資源收益直接分配給公民。
辛頓對第一種模型表示支持:"負所得稅可以被視為累進所得稅的自然延伸,通過讓收入非常低的人繳負稅,你只是在讓稅收體系更加累進。"
關於AI股息的想法,OpenAI的CEO Sam Altman是支持者之一。他在2025年9月的訪談中提出了"普遍的極端財富"概念——不是給每個人發錢,而是給每個人一份AI創造的財富的所有權。他設想建立主權財富基金,持有大公司的股份,並通過土地價值稅等方式籌集資金,然後將收益分配給所有公民。
但辛頓對這些方案能否實現持謹慎態度:"要得到用於社會分紅的錢,首先我們需要對富人徵稅,停止給富人各種稅收減免。"他強調,富人現在繳納的稅比"美國的好日子"時期少得多。"我們正處於一個富人控制媒體、富人控制政黨的時期。一切都是為了給富人減稅。這太可怕了。"
母嬰模型:一種共存的可能
面對這些挑戰,辛頓最近提出的"母嬰模型"可能是他最激進也最具希望的思考。
傳統的AI安全討論,都建立在一個假設之上:人類占主導地位,AI是順從的。但辛頓認為這個模型不會奏效。"當AI比CEO聰明得多時,只要它想奪取控制權,它就能做到。我們必須以某種方式安排,讓它不想奪取控制權。"
母嬰模型翻轉了這個關係:超級智能AI是母親,人類是嬰兒,而母親照顧嬰兒。"我們知道母親真心關心她們的嬰兒,她們希望嬰兒儘可能好。"
這個模型有一個關鍵洞察:如果AI真的關心人類,那麼即使它有能力改寫自己的代碼,也不會選擇刪除這種關懷。就像你問一位母親是否願意刪除母性本能,她會拒絕——因為她現在就關心嬰兒,不想嬰兒死去。
採訪者開玩笑地問,這個類比能延伸多遠?"很多人現在依靠'爸媽銀行',對吧?"
辛頓承認:"我們會看到。"他強調,我們正處於人類歷史上一個奇特的時期,即將獲得一種我們完全沒有經驗的東西——超級智能AI。"我們太習慣於成為最高智能,大多數人甚至無法想像我們不是最高智能。所以這裡有巨大的不確定性,我說的一切都是推測。"
但他堅持,這種不確定性正是我們現在需要行動的理由:"我們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顯然我們應該思考,我們現在能做什麼來增加獲得好結果的機會。"
他最想傳達的資訊是:"我認為最大的威脅,雖然是長期的,是AI變得比地球上的人更聰明,然後接管一切。我希望留給你們的資訊是,我們應該盡一切可能現在就去設想一個未來,並實現一個我們可以與超級智能AI共存的未來。而我認為做到這一點的方法,不是認為我們會占主導地位,我們會讓超級智能AI保持順從和服從。我們需要思考其他可能的模型。"
不確定性中的選擇
辛頓在採訪結尾變得謹慎:"我要強調的是,這一切都是推測。"但正是這種誠實,讓他的警告更有分量。
他提醒說,15年前的2010年,如果你問AI研究者,AI在2025年會到哪裡,沒有人會相信現在的進步。"即使是相信神經網路的人也會說,'不,在我們擁有能看、能識別事物、能合理回答任何問題、能給任何圖片加標題的多模態AI之前,肯定需要15年以上。那太瘋狂了。那得50年後。'"
結果,我們都錯了。
"所以現在如果你展望未來15年,我們在預測方面也會同樣錯誤。"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有可能事情會大幅放緩,但我懷疑會大幅加速,我們會看到現在看來神奇的事情。"
在2025年10月,就在辛頓獲得諾貝爾獎後不久,加拿大成為第一個設立AI部長職位的國家,任命Evan Solomon負責AI和數字創新。Solomon在9月的ALL IN會議上表示,他已經與辛頓進行了多次對話,"他理解這一點,實際上認為我們應該就如何管理這個問題進行研究。"
這些對話正在各國展開。辛頓提到,他最近去了中國,與高層管理者交談,"對方對風險的理解比我預期的要好得多。"他在強調存在性威脅時,發現對方非常認真地對待這個問題。2025年9月,他將參加一個向教皇提供建議的委員會。"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們知道我是無神論者,但仍然想要我的意見。"
採訪者試圖以樂觀的語調結尾:如果我們真的自動化了所有平凡的勞動,那不就讓我們可以專注於生活中不平凡的部分嗎?也許我們可以實現更短的工作周?
辛頓承認,在管理得當的社會中,有這種希望。"在醫療保健和教育等方面會有巨大的改進,在設計新材料方面會有進步,比如用於氣候變化的室溫超導體或更高效的太陽能電池板等等。"
但他也看到了可怕的風險。"最近我開始思考這個想法——不是追求一個我們占主導、超級智能AI是順從的、像助手一樣的模型,而是超級智能AI像母親、我們像嬰兒,它照顧我們。這個模型在我看來更可信,它讓我對我們能夠達成這個解決方案實際上相當有希望。"
"即使所有工作都由AI完成,我們的超級智能母親會幫助我們擅長寫詩、寫劇本、表達感情,以及友好地互相交往。這有可能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
這是一個奇特的景象:人類文明最偉大的智能成就,最終可能要求我們放棄智能的王座,學會被照顧,而不是照顧。這需要的不只是技術突破,更是心理和文化的深刻轉變。
辛頓坦言:"這是一個奇特的歷史時期,我們即將獲得我們完全沒有經驗的東西。我們太習慣於成為頂級智能,大多數人甚至無法思考我們不是頂級智能的情況。所以這裡有巨大的不確定性。"
但在這種不確定性中,有一點是清楚的:我們正在進入一個需要新思維的時代。辛頓在10月獲得諾貝爾獎時說:"我們應該盡一切可能來弄清楚如何控制比我們更聰明的AI系統。"這可能是我們這代人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
當控制權不可避免地轉移時,關心(care)可能是我們唯一的希望。這不是投降,而是對智能本質的重新理解——真正的智能,不在於統治,在於關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