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品《侍魂》的契機
26年前的1993年,日本遊戲公司、株式會社SNK推出了一款鼻祖刀劍格鬥遊戲——《侍魂》,說實話,對於這款格鬥遊戲,我本人並不感冒,因為對於我來說、真的太難了,沒有其他格鬥遊戲的那種爽快感,很像現實中的劍客過招,一個不留神、幾個重斬就被帶走了。讓我重新審視這款遊戲,是因為一次和《侍魂》原畫師的巧遇。
去年、2018年秋,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出差去了上海,在上海世博展覽館、我遇到了由舉辦方邀請來的《侍魂》遊戲原畫師、白井影二先生,白井影二從1993年的《侍魂》初代開始,負責侍魂大部分角色的原畫創作,比如《侍魂》初代中的霸王丸、娜可露露、橘右京、天草四郎時貞等等,幾乎所有的角色她都有參與。
2018年夏天、出現在上海某展會SNK展位的《侍魂》原畫師白井影二
第一次見到她時,我大吃一驚,沒想到久負盛名的白井影二居然是一個慈祥的老太太,不知道是《侍魂》在國內人氣不高還是白井老師太低調,主辦方安排的見面會只有白井影二、津島直人(機動戰士鋼彈、變形金剛系列畫師)、我和一位媒體朋友4個人,見面會變成了獨家專訪!
閒話休提,白井影二其實很早就不再為SNK進行創作了,但是時隔多年,她還是對自己在《侍魂》上的作品非常在意,對每一個劍客,她都如數家珍,她最喜歡的是牙神幻十郎這個角色。一位五六十歲的歐巴桑,對一個只喜歡斬人的狠角色念念不忘,這讓我特別費解,我原以為她會喜歡霸王丸啊、橘右京啊什麼的,畢竟,她參與創作的這兩個角色在中國有著很高的人氣。
2018年、《侍魂》原畫師白井影二手繪的牙神幻十郎
當天的見面會結束時,白井影二老師決定送我一幅珍貴的手繪,問我想要什麼角色,我不假思索的回答,那就要你最喜歡的牙神幻十郎好了,看著白井影二阿姨全神貫注的畫著自己20多年前參與創作的、自己最喜歡的角色,我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觸。
這次很偶然的相遇,讓我對《侍魂》這款老遊戲有了特殊的感情,帶著這份感情,我得以再次審視《侍魂》這款遊戲。《侍魂》遊戲使用了「圖形縮放技術」,這個技術在1992年的《龍虎之拳》中也使用過,不過第一次使用圖形縮放技術的遊戲是1990年的《越戰1975》,這也是SNK公司第一次使用這個技術,不過,我所關注的既不是這款遊戲的賣點-格鬥遊戲本身,也不是他使用的任何畫面技術,而是這款遊戲的劇情和角色。
2018年、《侍魂》原畫師白井影二手繪的風間蒼月
探索一款老格鬥遊戲的劇情,我既不是患了失心瘋也不是一時興起為了博眼球,在各種資料中,都提到了《侍魂》劇情和人設參考了山田風太郎1964年創作的小說《魔界轉生》,七月鏡一(負責劇本)、三好雄己(負責作畫)當年受到委託、為了提高遊戲發售的熱度創作了漫畫《侍魂-魔界武藝貼》,在訪談中,他談及漫畫也是以《魔界轉生》為參考創作的。
初代《侍魂》的官方設定劇情
1993年初代《侍魂》的劇情非常簡短——1788年,世界被疾病、天氣異變和戰亂所困擾,人們陷入不安,但卻有人因此而高興,他就是命喪德川幕府的天草四郎時貞,藉助暗黑之力再次復活後,他要毀滅這個世界。在這混亂的時代中,有一些戰士依然抱持自己的信念,目的和信念不同的他們,相遇、戰鬥,並逐漸接近這災難的中心……
《侍魂》中的人為什麼而戰?如果僅憑這一段劇情,就做出正邪兩個陣營互相打架的判斷的話,就太武斷了,被譽為日本金庸的山田風太郎先生所創作的小說《魔界轉生》,成為這款遊戲劇情和人設最有力的文字說明。
會場上、恰巧白井影二老師的老東家SNK同學送了個大抱枕給她
初代《侍魂》中的暗黑勢力與《魔界轉生》中的魔界七劍客
小說《魔界轉生》中介紹了《侍魂》劇情中暗黑勢力的詳細情況,1638年天草四郎在日本發動島原之亂,天草四郎的軍師叫森宗意軒,是天主教大名小西行長的幕僚,主君被德川家康在1600年關原大戰斬首後,森宗結合密宗、西方的鍊金術研究出秘法「魔界轉生」,此法可以使人復活,但是需要兩個條件,一是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做為犧牲,二是被復活的人必須對人世抱有遺憾,一旦被復活,心靈就會被黑暗占據,受森宗的控制。森宗希望以此法報復德川幕府,為主君小西行長報仇。
森宗意軒用「魔界轉生」之法復活了7名劍豪,分別是島原之亂的天草四郎時貞、60多次決鬥無一失手岩流島戰勝佐佐木小次郎的宮本武藏、日本三大劍客復仇事件-伊賀復仇中1人擊殺36人的荒木又右衛門、大劍豪德川幕府劍術教頭柳生宗矩和他的天才弟子田宮坊太郎、尾張柳生創始人柳生兵庫、被譽為槍術通神的寶藏院「十文字槍」寶藏院胤舜。
被稱為日本金庸的山田風太郎
上面提到的《魔界轉生》中的魔界七劍客,在初代《侍魂》的12名角色中都可以找到他們的影子,他們在人生的最後時刻,都充滿了悔恨,活著的時候過著受盡約束的生活,他們打心裡希望再過一次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七劍客中最有名的宮本武藏,《魔界轉生》中對他進行了傳神的描述。一般人都認為武藏清高自傲,在二十八九歲、擊敗佐佐木小次郎劍術如日中天的時候,就悄然隱退了,實際上武藏在臨死前寫下了兵法書,書中開頭卻寫到「此後的二十多年中,不知何往而虛度光陰」,吐露了自己懷才不遇的無奈。
武藏在成名後,曾經去江戶幕府自薦、也去過尾張藩,之後又去了筑前的黑田家,最後都失敗了,最後收留他的細川家給他的待遇只有17位武士的口糧,也就是勉強算一個富農,不會淪為佃戶去給人種田。他並不是清高、不想做官而是沒機會做官,一直被人趕走。天下第一的大劍豪到頭來連劍術教頭的職位都沒得到,宮本武藏受盡了挫折、命運坎坷。
初代《侍魂》白井影二設計的霸王丸與《魔界轉生》小說中命運坎坷的宮本武藏
魔界七劍客中的田宮坊太郎,在母親懷上他、待產的時候,自己的父親田宮源八郎被藩內的武術教習,以無禮斬殺的名義(武士有殺人特權)殺死,因為對方害怕身為田宮流高手的源八郎取代自己。坊太郎出生之後就擔負著殺父之仇,不斷尋訪名家學習劍法,最終在18歲的時候報仇成功,最後卻悲慘的病死。
森宗意軒說,被譽為「劍之孝子」的田宮坊太郎的一生都被這個「孝」字牽絆,與其說是作為一個人活著,不如說只是一把劍而已,報仇之後,沒有了目標,他也失去了生活下去的意義。
七魔劍中的劍客全部如此,他們為了能過上完全不一樣的人生,而接受了森宗的「魔界轉生」秘術,他們並非是邪惡的暗黑勢力,《侍魂》劇情中對這群反派人物的描述更為貼切——抱持自己信念的人。
而在《侍魂》中單純以劍客身份出現的七魔劍卻完全變了一個模樣,很多人都感覺霸王丸的原型就是宮本武藏,橘右京則完全繼承了18歲肺病美少年「劍之孝子」田宮坊太郎的部分特徵,這又是初代《侍魂》對《魔界轉生》小說中人物的一次理解和詮釋。大部分人都不會覺得霸王丸很壞或者橘右京非常可怕,相反的,他們都散發出非常獨特的人格魅力。
初代《侍魂》中白井影二設計的橘右京與《魔界轉生》中稱為劍之孝子的田宮坊太郎形象
人生啊,最可怕的並不是變成壞人或者惡人,過著沒有夢想沒有欲望、味同嚼蠟的人生,那才是最可怕的。直到這時候,那時、白井阿姨一邊很奇怪的說著、自己最喜歡20多年前創作的牙神幻十郎,一邊眼睛放光時的心情,我多少能夠理解一些了。
《魔界轉生》中的主角卻變成初代《侍魂》中的一名普通角色
按照正常的邏輯,既然初代《侍魂》中的最終BOSS是天草四郎時貞,那麼理所當然就會有一個和他對抗的劍士,這個劍士也確實出現在初代《侍魂》的遊戲中,但是很多人一定猜不到他是誰,封面主角霸王丸、劍之孝子橘右京、森林之子娜可露露,很可惜這幾位都不是在《魔界轉生》中帶領大家與天草四郎時貞一方對抗的帶頭大哥。
柳生十兵衛
《魔界轉生》小說中,帶領大家最後戰勝魔界七劍士、根來忍發僧的是七魔劍柳生宗矩的兒子柳生十兵衛,這位獨眼劍客在初代《侍魂》也登場了,但是並不像霸王丸和橘右京、娜可露露這麼有人氣,相反卻非常低調。不過,山田風太郎的小說中,柳生十兵衛雖然帶領弟子柳生十人眾,但與七魔劍交手都是和他們一一對決,一對一決鬥這個要素在遊戲中得到了還原。
最後,柳生十兵衛以一己之力戰勝了宮本武藏、父親柳生宗矩、島原之亂的罪魁天草四郎時貞等七魔劍,小說中對柳生十兵衛眼睛是如何失明的做了詳細的介紹,有一次他和父親柳生宗矩用竹刀比武,父親感覺到此子實力不輸給自己,在感受到危險的時候下意識的用出全力,竹刀打到十兵衛的眼睛,造成了他的失明。
掌握「魔界轉生」秘術的森宗一方也曾意圖將十兵衛招攬到麾下,不過十兵衛並沒有答應,因為十兵衛與宮本武藏等七魔劍所過的人生完全不同,他既沒有選擇大部分劍客的道路、進入仕途成為劍術教練,也沒有與人比武熱衷名利,而是隱居在伊賀大道的柳生谷,和徒弟們-柳生十人眾一起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摒棄了循規蹈矩和束縛,在這裡清閒度日。
初代《侍魂》中白井影二設計的柳生十兵衛形象、普通樸素,傳神的還原了山田風太郎原作的創意
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清閒度日,這就是十兵衛的夢想,既然已經過著如願的生活,也就沒有什麼可遺憾的,所以也就不必再受到「魔界轉生秘術」的誘惑而成為魔劍。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削尖了腦袋想出名、想致富,有的人的夢想就是這麼簡單——過輕鬆一點的普通生活。
這也就是為什麼初代《侍魂》中的柳生十兵衛霸氣不如霸王丸、俊美不比橘右京,處處顯得那麼普通又沒有特點,甚至《侍魂》的製作團隊從市場角度出發,最後也沒有大力宣傳這位帶領十人眾對抗天草四郎時貞的孤膽英雄。一般的玩家對十兵衛的感覺就是「太普通了」,覺得他無論怎麼看都像鄰居大叔,這點卻是還原《魔界轉生》中、最真實的普通的十兵衛形象。
《魔界轉生》中的劍客、劍豪、劍聖與《侍魂》角色的強弱設定
在《侍魂》原型的《魔界轉生》中,劍士們的能力是有強弱之分的,即使是被森宗用魔界轉生秘術控制的七魔劍,也是有強弱之分的,整部小說中能稱的上劍聖的應該只有最後戰勝宮本武藏的柳生十兵衛與大小六十多戰無敗績的宮本武藏。
七魔劍中稱得上劍豪的有十兵衛的父親柳生宗矩和柳生兵庫以及槍神寶藏院胤舜這三人,年輕一些的天草四郎時貞、田宮坊太郎、荒木又右衛門則介於劍豪和劍客之間。
與之對抗的柳生十兵衛一方除了十兵衛本人能力超群,他的弟子柳生十人眾只是劍客的水準,而間接加入他們陣營的三位高手距離劍豪水準也差了一些,這三位高手分別是柳生宗矩父親的弟子木村助九郎、田宮流高手田宮平兵衛和關口流柔術創始人關口柔心。
與初代《侍魂》同期發售、參考《魔界轉生》創作的漫畫《侍魂-魔界武藝貼》
從能力來判斷,七魔劍中的大部分劍士和十兵衛其實都在伯仲之間,但十兵衛卻戰勝了對方,誰的戰鬥意志更頑強誰就更有可能獲勝,這個理念在包括《侍魂》在內的格鬥遊戲中都進行了很好的詮釋——沒有最強的角色、只有最強的玩家。
初代《侍魂》設定了一些比較強的角色,比如霸王丸等,但是也有一些玩家喜歡研究一些冷門角色,就像白井影二喜歡牙神幻十郎一樣。勝利是第二位的,自己的選擇和通過磨練、戰勝對方的這個過程才是最享受的。
後期的《侍魂》,如《斬紅郎無雙劍》中加入的劍客、劍豪、劍聖的設定,不過這只是為了照顧新手玩家的階梯進級,與《魔界轉生》原作中的下克上邏輯理並沒有太大關係。
2018年、進行手繪中的初代《侍魂》原畫師白井影二
《魔界轉生》中的彩蛋、讀懂《侍魂》原畫師白井影二
山田風太郎的小說《魔界轉生》中,不管是被秘術控制的宮本武藏等魔界七劍士、柳生十兵衛的十人眾,還是幕府的高手關口柔心等人,最後都是一個結局——塵歸塵土歸土。
這與一般小說中,正義一方大團圓的結局有著非常大的不同,劍聖宮本武藏等魔界劍士在自己一生中總是在受到別人的影響,活著的時候沒有過上完全貫徹自己意志的人生,快要死去時卻又希望重新來一次不一樣的人生,但即使是變成魔人這件事,他們也是看到別的魔人過上另一種人生後,充滿了羨慕,殊不知,那既不一定是自己想要的人生,變成那樣子之後,反而卻喪失了自我、成為別人的掌中物。
最後唯一活下來的柳生十兵衛,本來就是一個沒有太大奢望、踏踏實實想要過普通生活的人。
初代《侍魂》里,其實隱含了這麼一層近乎於彩蛋式的劇情,這個道理放之任何時候都適用,年輕人永遠不會被經濟危機、房子漲價、工作難找、找不到對象這些擊垮,擊垮他們的可能是失去夢想,這個夢想有可能只是啃饅頭、和在家睡大覺這麼簡單,但那也是一個夢想。
從2018年遇到白井影二到現在整整過去了5年,這期間也終於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山田風太郎的《魔界轉生》,讀完之後再寫一些東西,算是對白井老師的一個敬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