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手塚治虫大獎200萬日元獎金的人

手冢真之妻、漫畫家岡野玲子
2001年,由朝日新聞社舉辦的第5屆手塚治虫文化獎漫畫大獎授予岡野玲子的《陰陽師》,這部漫畫的原作是小說家夢枕獏創作的同名小說,主角是1000年前日本平安時期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陰陽師就是使用五行來占卜和祭祀的一種官員。
岡野玲子的丈夫是「漫畫之神」手塚治虫的兒子手冢真,本次手冢獎提名岡野玲子,不管是漫畫作品的題材內容,以及岡野玲子的特殊身份,大家都認為《陰陽師》是毫無懸念的大獎獲得者,大獎的獎金是200萬日元,大概相當於工薪階層將近10個月的工資。

但是,當時第5屆手冢獎作品投票最多的,並不是岡野玲子的《陰陽師》,而是一位叫花輪和一的漫畫家。
當朝日新聞通知這位漫畫家這個好消息時,吃了51歲的花輪和一的閉門羹,花輪丟下兩句話,「我是非主流漫畫家,我一直以此而自負,主流大獎會讓老夫不自在。」「我沒受到過手塚治虫的任何影響。」

拒領手冢獎的花輪和一,在當時掀起了悍然大波,因為手塚治虫是文化界中非常有影響的反戰派,人們不禁把花輪和右翼聯想起來,其實花輪並無此意,他沒有對朝日新聞完全說實話,引起他逆反心理的僅僅是手塚治虫式的主流漫畫。
這還要從他年輕時的一件事說起,1967年,20歲的花輪和一在池袋的印刷所工作,經常向漫畫雜誌投稿鋼筆插畫,但是多數都被拒稿,這時他接觸到了柘植義春的超現實主義漫畫作品,這一年在漫畫雜誌《月刊漫畫ガロ》上連載了柘植義春的漫畫《李先生一家》。

《李先生一家》,是以在日朝鮮人李先生為主角,李先生因為自己朝鮮人的身份,往往找不到穩定工作,但是漫畫中感受不到李先生的悲慘處境和任何陰暗的負能量,因為柘植義春在漫畫中帶入了宗教的「放下」這一元素和「遠離執念」,李先生在沒有穩定工作的情況下一邊居無定所,一邊養著一家四口人(妻子和兩個孩子)。
在看到柘植義春的漫畫之前,花輪和一一直在思考,漫畫如果不畫成手塚治虫那樣的主流漫畫(故事型漫畫)就不行啊,有沒有其他類型的漫畫呢?《李先生一家》讓他開拓了眼界,堅定了創作方向,結合自己的成長經歷,最終成為「獵奇類」超現實主義的小眾漫畫家。

不過,讓這位超現實主義漫畫家成名的,卻是一部非虛構題材的紀實漫畫,也就是2000年創作、並獲得手冢獎提名的作品——《監獄之中》。
以超現實主義漫畫家自居,卻因為現實題材漫畫獲獎,與自己的理念不符,這才是花輪和一最後拒絕領獎的真正原因。
花輪和一雖然是小眾漫畫家,但是卻有一些硬核粉絲,其中一位女生後來也成為漫畫家,叫三浦美紀,比原名更響亮的是她的筆名「櫻桃子」,也就是《櫻桃小丸子》的作者,她在作品中為致敬花輪和一而塑造了花輪和彥這個角色。

花輪和一是在怎樣的狀態下,暫時放下了超現實主義的執念,而創作了紀實漫畫《監獄之中》呢?且聽娓娓道來。
私藏槍支入獄的漫畫家
1994年,47歲的漫畫家花輪和一因為私藏槍支被北海道警視廳逮捕,並帶到北海道的豐平警察局,花輪和一這次被捕可謂非常冤枉,他是軍迷、槍支愛好者,喜歡收集模型槍,一位動漫界的朋友要處理一把來復槍,但在處理前,這把槍暫存在喜歡槍的花輪這裡,但當時恰逢北海道嚴打強制走私,不管什麼原因,花輪和一還是撞到了槍口,就被逮捕了。
花輪被處以3年有期徒刑,1995年開始被關押在日本札幌監獄和函館少年監獄。
一般人被關進監獄的話,都會覺得「天塌了」,但是花輪卻很不,好奇心和獵奇心理占據了他的內心,他通過細心觀察,每天記錄在監獄中的所見所聞,經過3年時間,寫成了獄中見聞錄——《監獄之中》。
因為這部漫畫詳細記錄了日本監獄的吃穿住行、甚至細緻入微的描寫了犯人和管教人員的心情變化,2003年,應日本法務省邀請,花輪和一與另外一位有8年服刑經歷的小說家安部讓二一起,參與了日本監獄服刑改革的意見陳述。
監獄中的漫畫家
1995年,進入北海道札幌監獄前進入拘留所的第一天,花輪被關押在10平米大小的單人牢房,穿自己的衣服,有獨立的洗漱池和蹲便器,早上7點25分吃早飯,今天的早飯主食是七分米三分麥的米飯,菜有納豆、兩個醃梅子、裙帶菜和馬鈴薯的醬湯,還有一杯粗茶。
吃完飯用不著洗碗,只需腰把餐具放到窗口,自會有人來收,沒吃完、剩飯也不要緊,不少犯人都會剩飯。
吃完飯必須坐著,不能來回走動和躺著,蹲便器上有一個木頭蓋子,掀開木頭蓋,隨時可以小便,如廁完畢,可以用抹布清潔邊緣。

運動日和監獄官方指定書籍
每周有一次運動日,開門前要端坐(跪式)在床上等開門,開門後站在門前的白線後面,立正、報數後,排隊換運動鞋。屢次犯錯的人會被懲戒,不能參與運動,只能一整天都端坐(跪式)。
雖說是運動日,但只有30分鐘的運動時間,可以在院子裡跑圈也可以自由活動身體。轉移到正式監獄前,在拘留所里可以每天端坐看書,周三和周五是借書日,會有一名工作人員推著滿載圖書的小車走到你的牢門前,問你借不借書,這時若有之前看完的書可以順便把書還了。
1995年,花輪進入北海道拘留所的時候,這裡面可以借閱的監獄指定圖書基本都是昭和時代的舊書,其中有扇谷正造《甘苦路上記》、平尾孤城《赤穗浪士生死觀》、佚名《關於日本教》、司馬遼太郎《歷史中的日本》、外國刊物《羅拉快叫》、松下龍一《一寸的蟲也有五分的魂》、青木富美子《探索美國》。
其中最新的書是《探索美國》,12年前1983年出版的書。
拘留所的飯菜
拘留所每天早上固定時間會通過單間的喇叭播放音樂,叫你起床,起床後打掃房間,然後等著點名,點名時要大聲報出自己房間的號碼,手要自然放在身體兩側,不能交叉放。如果被管教人員看到,會大聲制止你,對初次不知情的人,會在窗口擺手告訴你不要在單人間亂動,比如在牢房裡做俯臥撐啊什麼的都是不可以的。
花輪在拘留所第二日的伙食,是甜煮海帶、醃大頭菜、白菜和油炸豆腐。

每周有固定的洗澡時間,脫掉長褲,穿著短褲拿著毛巾和肥皂,在管教人員開門後,走到洗澡間前面,登記牢房號,發一個剃鬚刀,洗澡間是單人的,衣服全部脫在外面,裡面有一個可以躺在裡面的大浴池,浴池外有一個水龍頭。
一天的靜坐,可以看書之外,還定時供給熱水,可以沖泡茶、咖啡,也發給一些江米條、仁丹之類的小零食。
拘留所里的常見飯菜有山藥海帶醬湯、醃黃瓜、甜煮玉筋魚、咖喱豬肉、洋蔥蘿蔔馬鈴薯豌豆、蔬菜沙拉、炸豬排、海帶卷、香菇、鱈魚燒、醋拌章魚、白菜松魚片、火腿天婦羅、義大利麵等。
被關小黑屋
單人間之後,花輪被轉移到多人間,在這裡白天可以喝茶和自由交談,獄友們聊起了北海道的野生大麻,有經驗的犯人說,秋天打蔫的紅頭最過癮,於是大家聯絡,如果出去的話,讓這位老哥給大家搞點品嘗一下,就像電視劇中的情節一樣,在報紙上寫下了各自的聯繫方式。
結果被獄警發現,全部關小黑屋。

小黑屋其實就是單人間 勞動改造,每天要完成300個紙袋的製作,就像中藥袋那樣的紙袋子,摺疊之後用膠水粘好。小黑屋也可以運動,就是到陽台一樣的小地方,讓你原地蹲起幾十分鐘。
在多人牢房,花輪遇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沒有電視劇里那樣的霸凌情節,更多的是對外面世界的回憶和傾訴,一位獄友有一個名叫知子的3歲多的女兒,在幼兒園的才藝展示時,被說道為什麼只有她的爸爸沒有來,女兒哭著老師,我的爸爸為什麼沒來參加……。
讀到女兒的來信,知子的爸爸淚流滿面,一邊讀信一邊和獄友說,知子啊,爸爸好想你啊,爸爸為了知子可以心甘情願去死。
不過比起知子爸爸,更慘的是好幾個月也沒有信寄來、被外界完全拋棄的獄友。
多人牢房面面觀
多人牢房的作息表:
6:40起床、6:50點名、7:00早飯、7:40工作、11:40午飯、16:20收工、16:40點名、16:50晚飯、19:00上床、21:00就寢
多人牢房裡有一台電視,晚上睡覺前可以自由看電視、看書,不過如果有嬉戲打鬧,就會被禁止1個月看電視。

交通肇事犯也被關在這裡,不過他們是監禁不是關押,不需要勞動,而且關他們的每個單間都有電視。
多人牢房的人有時候也會聊起在外面犯的事,某眼鏡男是因為搶劫被捕的,他說當時自己非常窮,很迷茫,不知不覺就戴著口罩拿著刀去搶劫了一家超市收銀台,當時心咚咚咚的害怕的直跳,當時自己拿著刀一句話還沒說,收銀員就馬上拿出錢了。
因為感覺來錢非常容易,那之後就成為搶劫慣犯,做強盜之前是混凝土工人,搶劫的錢很快就花光了,手頭也沒有什麼積蓄,即使到了外面也找不到工作,只有在監獄做工賺的「犒賞金」6萬日元。
殺人犯大內被判了6年,殺人居然只判6年簡直不可思議,他說自己是去討債,結果拿起斧子就把人劈了,大內內心毫無愧疚,還說那種人少一點是給世界除害。大內有一輛吉普車,他喜歡在野外露營,采些山菜、蘑菇之類的在山裡搭帳篷做飯。

在監獄服刑,表現良好的話就會發給一個臂章,掛在胳膊上,分別用銀色和金色的一到三道槓來表示。
因為花輪有畫畫特長,被分配監獄的工作是雕刻,工作的時候,大家像上學一樣坐在座位上,在桌子上雕刻,前面講台後面有一個值班看守,工作時不准說話、不准小動作、不准無端離開座位,上廁所要喊報告,允許後才能去廁所,走路時不能發出聲音。
上廁所之前要向看守鞠躬,並接受檢查搜身,東西掉了,要喊報告才能去撿。
多人牢房每6個月對換一次,早上出工前,要把自己的個人物品打包,最後用布包成一個大包,晚上回來的時候和對門的牢房對調,抱著自己的包去對面的牢房。
身體不舒服的話,要排隊去看醫生,因為獄醫只有一位,等待看病的犯人排成一排縱列,挨個站著等待看病。
犯人工作的等級從實習到1等之間共分為10個等級,最低的實習工月薪440日元,4個月以後可以晉升到4等,月薪是4700日元,薪水可以用來補貼外面的家用,也可以賠償給受害者。

升到2級工時,每個月可以安排一次放風聚會,可以吃到巧克力、易拉罐,看DVD電影。
花輪在監獄被關押3年,共賺了5萬9千日元。
關於漫畫家花輪和一
花輪和一在監獄中仍能保持樂觀的心態,與他少年時的悲慘經歷有關,3歲時,母親改嫁,繼父對花輪的管教非常恐怖,據花輪自己回憶,成年後,有一次看奧斯維辛集中營的電影,「咦~這不就是我的少年生活嗎?」總之,也許沒有血緣關係的繼父看到花輪就會想起他的生父,頓生嫌棄吧。
花輪和一在母親去世後,感覺如釋重負,和這個家再也沒有牽絆,於是上京,開始尋找屬於自己的道路和新生活,在他的很多插花作品中都會體現出某些宗教救贖的元素,也正是因為他在青年時(1967年前後)受到漫畫家柘植義春的影響,對「放下執念」有著更深的理解。
有時候,放下對金錢的嚮往、對工作的努力、對一段感情的執著,比放不下更需要勇氣去面對,可能會有更新的感悟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