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雖然時年83歲的宮老爺子已經不知第幾次說著退休卻又重新復出，不過作為可能真的是老爺子告別之作，《蒼鷺與少年》（下文簡稱《人生》）我不是很推薦——或者準確點說，我不是很推薦你抱著看第二部《千與千尋》、第二部《起風了》、甚至是第二部《紅豬》的心態來看《人生》。
作為宮崎駿集大成之作，《人生》與老爺子以往作品風格迥異。相比以往講好一個故事，《人生》更多仿佛在回顧宮老爺子的一生，更多是直白地闡釋宮崎駿的思想以及將這個問題拋給螢幕前的各位：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特別是時下正值清明節，這似乎給《人生》又附上了別樣的色彩。
（截止成文時豆瓣7.8，位列宮崎駿幾乎所有電影尾部）
（註：本文涉及對《蒼鷺與少年》劇透，請各位讀者酌情觀看。本文所引用的電影畫面均來自官方宣傳片。）
宮崎駿與他熟悉的配方
雖然我前面說過《人生》與以往宮崎駿電影風格大相徑庭，但是這意思並不是說完全變了樣，《人生》有變化的地方也有熟悉的配方。
什麼是熟悉配方？少男少女一起去異空間冒險奇遇。
電影開場，主角真人的母親久子葬身於東京某醫院的大火後，真人跟隨繼母夏子（夏子也是久子的妹妹）來到其鄉下別墅居住。
在這裡，真人除了遇到一直侍奉夏子的各位女僕，還有一隻貫穿了整條線大鳥——一隻會說人話的蒼鷲。
在繼母家的時間，真人時刻思戀著生母，但是他嘴上仍然保持著對繼母的尊敬。每逢夜深人靜時，真人的夢鄉就是久子的懷抱，甚至連大白天都出現幻覺，仿佛自己重回醫院火災現場，聽到母親陣陣求救聲。
其實這些幻覺都是這隻蒼鷲創造出來的，它看穿了真人小心思，無時無刻都盤旋在真人房間外面蠱惑著真人說久子並沒有死，看準時機就鑽進房間裡，模仿起其母親的語氣大喊：真人真人，快救我。
某一天，有身孕的夏子突然失蹤了，真人根據線索找到了蒼鷲頭上，在它指引下，真人進入一座在明治維新時期就降落在園子外的塔里——生亡之界。
生亡之界不僅埋葬著死者，也同樣承擔孕育生命。在這裡，真人見到他日思夜想的母親——只是後者在這個世界是一名叫火美的會放火焰的小女孩。
在火美的帶領下，真人見到了躺在床上的夏子。由於懷孕對身體的副作用，夏子神經變得異常的敏感，她讓真人滾回家不要管。面對繼母的指責，此刻站在夏子面前的真人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滿腦都是生母的真人。
真人一路上看到了許許多多生生死死，躲避著生死之界實際控制者——一群會吃人的鸚鵡的追捕。
（這位是鸚鵡國王，看這造型各位
聯想到了什麼，下文會詳細講）
在見到火美也就是真人生母后，真人懂得了生命的重量。他不再逃避現實，對著夏子大喊了一聲：「媽媽！夏子媽媽！」
夏子懵了，來到家裡這麼久了，這是真人第一次喊自己媽媽。
生死之界實際創造者是久子、夏子的大叔公（也稱舅公、大伯父），大叔公早年是帶著洋文化回來的留學派。他看清了人類世界充滿了肆無忌憚的殺戮和盜竊，於是想用無污染的積木創造出一個美麗、富足與和平的世界，只是他的這個世界如今被鸚鵡人占據。
大叔公自知時日無多，希望真人當自己繼承人繼續打造這個世界，真人不同意只想帶著大家回到現實。在電影最後，鸚鵡國王奪取積木妄圖構建一個鸚鵡帝國，只可惜世界沒有回應它，世界開始崩塌，大叔公留下來跟著這個世界一起走到盡頭。
異世界崩塌了，蒼鷲消失了，留下來似乎只剩下長大（精神上）的真人與他的繼母夏子，當然還有一群鸚鵡鵜鶘也跟著跑來。
宮崎駿與他的人生
如果你對宮崎駿十三部電影如數家珍，那麼《人生》里你將看到非常非常多老爺子各種時期作品的要素。
在前十二部作品裡，宮崎駿的電影可以被分成三大類型：人與自然、人與戰爭、人與人。而在《人生》里，你將看到上面所有元素集合體。
無論是《哈爾的移動城堡》里的時空傳送門，《紅豬》里天空之上的那片「海」，《龍貓》里探索秘境前要經過的長長的灌木叢林。
還是會說人話的動物軍隊，甚至是宮崎駿本人最愛的飛行器與船，它們毫無違和地湊到《人生》里。
相比不變的地方，《人生》里以往沒有涉及的部分也非常多，比如宮崎駿在這部電影裡首次出現刨析自己，讓自己能與「母親」面對面。
在去年12月由日本NHK電視台欄目《行家本色》發布的《吉卜力與宮崎駿2399天》里，節目組為我們展示了《人生》創作背後八年間宮崎駿所思所想：為什麼只有我還活著？
好友高畑勛走了， 更是加劇宮崎駿這一想法：我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同時《人生》也成為宮崎駿更私人的電影。
（2018年高畑勛去世後，好幾個月里宮崎駿
都在渾渾噩噩地呼喚高畑勛的名字）
蒼鷲引領著真人向前，就像鈴木敏夫帶領宮崎駿一起在動畫界打拼；塔主兼創世者大叔公，原型便是高畑勛；夏子與久子是宮崎駿的母親；主人公真人則是宮崎駿本人。
（感興趣的讀者請一定一定要看一下這個紀錄片）
那麼整個故事脈絡就出來了：真人（宮崎駿），在蒼鷲（鈴木敏夫）的帶領下，進入到了塔（沒明說，可能代指吉卜力）里，在大叔公（高畑勛）的默許下，蒼鷲與真人進入異世界尋找夏子與久子（母親）的冒險故事。
宮崎駿六歲的時候，母親宮崎美子身患結核病倒了，病症晚期時行動不便，不能翻身，甚至不能起身抱一下宮崎駿，多年來老爺子對此耿耿於懷。
由於幼年得不到關愛，宮崎駿將這些逐漸投射到自己的作品裡，《懸崖上的金魚公主》辰婆婆坐在輪椅上行動不便，龍貓小梅小月由於媽媽生病只能獨自玩耍等。
如今一晃多少年過去，在《人生》結尾，眾人來到時空門前，真人想要改變母親去世的結局，請求美火跟著一起回到他們的時間線。美火聽了之後只是緊緊地抱著真人，隨後她打開了屬於自己的門，回到了火災那天。
這或許代表著宮崎駿真的接受了母親去世這件事？這是這麼多電影裡都沒有出現過的現象，或許《人生》真的是老爺子的歸隱之作。
宮崎駿的思想與人生
說完了幕後再回到電影裡，如今宮崎駿在電影裡回憶完了自己的一生，但是他仍給了我們觀眾，給這個世界（或者說日本）提出一個疑問：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電影裡有個橋段，是真人在讀生母久子給他寫最後一封書信，信里結尾年份是昭和十二年（有趣的是並沒有具體日期）。昭和十二年就是1937年，「七七事變」導致全面侵華戰爭正式拉開。而電影的背景設立在二戰時期下的日本，在軍國主義統治下，物資資源緊張，民不聊生。曾經有一種說法說：日本至今也沒能走出二戰的陰影。
整個電影背景為《人生》奠定一個更深層的問題：日本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其實我本來並沒有思考到這個地步，直到看完電影走出影院時我看到了一張海報，這張海報讓我不斷不斷回憶起《人生》各種細節。
（當時忘記拍了，找了一張無水印網圖）
三扇門，仿佛就像三條路。
最右邊的路通向是塔主大叔公，就像我前面說的一樣，雖然大叔公是創世者，但是世界實際掌控人卻是鸚鵡國王。
鸚鵡軍團是一群揮舞著疑似日本軍刀，打著像有納粹鷹頭、繡著標語「duch」的旗幟，乾的卻是吃人的活，這很明顯指代軍國主義和法西斯主義。
而大叔公嘴上一直等待著真人，因為他說過只有有血緣關係的人才能繼承他的塔。需要血緣傳承，看似最高位實際卻沒有權力，你聯想到了誰？
日本天皇。
我在之前寫的《從日本歷史教科書中，「二舅」UP看清了日本人百年的精神內耗》中提到，直至1946年，日本學校仍然教授日本的神話起源論，而日本天皇就是神話中神族的後裔。然而，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臨近尾聲，裕仁天皇最終宣布他並非神之家族的一部分。
明治維新後，日本天皇重新成為了名義上以及權力統治者，但是日本軍隊「二二六」事變之後，軍方開始掌控著政府與國家。這非常對應電影裡塔是明治維新時期出現的，但是實際大叔公又被架空的現象
戰後，日本天皇徹底成為了一個吉祥物。如今，日本天皇對於日本來說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存在，一方面天皇一脈在世長達多年，對於現代日本來說天皇更像舊日本的代表；但是另一方面，天皇又成了如今日本人的象徵。
宮崎駿察覺到了這一點，他借著電影之口，借著真人拒絕大叔公邀請，講述了在日本天皇以及這些權利掌握者下的日本是沒有未來的。
在塔崩潰了之時，大舅公對著真人說，真人要拿著自己的石頭去造自己的世界。隨著塔崩潰，世界滅亡，大叔公跟著這段歷史一起陪葬。
在中間這扇門，是火美（真人生母）與火爐。
真人母親葬身於東京醫院一場大火，東京、二戰、大火，這些結合到一起螢幕前的各位想到了什麼？
1945年東京大轟炸。
1945年3月10日以後，時任美軍指揮官柯蒂斯·李梅指揮轟炸機部隊對東京、名古屋、大阪、神戶等大城市進行了持續達3個月之久的燃燒彈轟炸。東京大轟炸與後來的廣島、長崎原子彈迫使日本於1945年8月15日無條件投降。
（火攻後的東京）
東京大轟炸對日本所造成的影響與兩顆原子彈相當，無論是「轟炸」過無數次東京的大友克洋，還是太宰治亦或是村上春樹、永井荷風，你能看到許多受此影響的作家與其作品。
（《EVA:Q》上映開頭的短片《巨神兵降臨在東京》）
時至今日，日本右翼思想頻頻抬頭，現任首相岸田文雄更是在廣島原子彈悼念活動里指桑罵槐，認為日本被投原子彈是因為「日本不夠強大」。
電影開頭，真人向醫院奔去想要救生母久子，這段劇情里相比起久子，路上神情痛苦不斷哀嚎的百姓更值得關注。
最後在時空門前，火美（久子）依舊選擇回到這個被火燒死的世界。她代表著仿佛不是一名小女孩（宮崎駿母親），而是一段歷史，一段日本存在戰敗的歷史，一段如今很多日本人都不願意回望時刻。
這就是宮崎駿的歷史觀，他認為歷史必須要尊重，日本想要未來就得承認自己犯下發動戰爭錯誤，而不是所謂的「反戰敗」。
真人拒絕了大叔公，送走了自己的母親，他走進了最左邊的和夏子一起回到那棟別墅莊園裡。
在這裡，蒼鷲突然叫住了真人，他得知真人沒有忘掉在異世界的經歷很驚訝：「你怎麼可能沒忘掉？你只有忘掉了才能恢復正常！」
真人想了想，掏出了他從那個世界帶出來的紀念品，一塊能搭建世界的積木。蒼鷲大悟，在離別前他對真人說道：「總之這塊積木已經沒了力量，隨著時間流逝你一定會忘記的。」一恍惚，周圍只剩下真人，夏子還有一群鵜鶘和鸚鵡。
在這不得不提一下蒼鷲這隻鳥，電影裡蒼鷲長著一張人臉，這個半人半鳥的造型很想《千與千尋》里的湯婆婆、錢婆婆。
在很多解讀里，湯婆婆被解讀成一個泡沫經濟下時代資本家的縮影，也是一個母性的具象化。而錢婆婆則是相反的父性具象，錢婆婆曾經說過：「我們兩個（指和湯婆婆）是一個人，只是一點也合不來。」
而來到蒼鷲這裡，在一開始他就把真人內心不接納繼母，潛意思里想念生母的想法說了出來，他們兩個就像湯婆婆與錢婆婆的關係一樣，就像是一個人的兩面。在最後，真人長大了，蒼鷲也就消失了。
只是消失前，蒼鷲說的真人一定會忘記那個世界的冒險經歷是什麼意思？莫非這是真人內心所想的？電影最後並沒有講述，這就不得而知了。
結尾
整部電影全長將近兩小時，即使後續一小時的冒險故事同樣並不是十分歡快，這不符合與從前宮崎駿電影給人留下的「大人小孩都適合看」的印象。
在電影院裡，在影廳外，我不時聽到對《人生》提出質疑與不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