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紅余華,在荒誕中呼喊
評論:
不想當牙醫所以成了作家,作家當好了卻成了個網紅。
《河邊的錯誤》是一部近期的話題作,它不僅在上映三天後就達成了文藝片向來難以企及的票房破億成就,還為各大社交平台帶來了如電影一般的魔幻。各路放大鏡戀物癖式的解讀四處飄飛,與觀影之後懵逼得差點在商場裡迷路的觀眾相映成趣。
而隨著這部電影逐漸抓住大眾的眼光,本作的原著作者余華,也又一次趁著網際網路的東風迎來了一波全新的關注,一句「命運的看法比我們更準確」,讓他的訪談再一次登上了熱門。
如果你將時間往前推進幾年,大家對余華其人的印象,可能是完全沒有印象。大家當然知道余華是《活著》的作者,也知道他有許多優秀的作品,比如《許三觀賣血記》和《在細雨中呼喊》。但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告訴我們,那些引人深思、意味深長的文學名著,大多都伴隨著「作者已死」的標籤。
就好比今時今日,雖然魯迅已經成了各路名人名言的第二作者,「中國人是懂得折中的」等金句家喻戶曉,但如果魯迅突然真的開個抖音直播給你唱跳RAP,你大概也只會葉公好龍地喊聲「媽媽咪呀」。
余華便是如此,無論是《現實一種》中那入骨的冷漠與暴力,還是《活著》中那宛若黑色幽默一般的人間苦難,都能讓人咀嚼出永恆般的雋永。因此,當代年輕人在知曉這位文壇大家還活著,並且還在出新書時,多多少少有些不適應——這種不適應大抵類似於恐怖片裡主角見鬼後倖存的不真實感。
有趣的是,「《活著》的作者還活著,而且還在靠《活著》活著」這句話中所透露出的幽默意味,也正如余華重新走進大眾視野後,給眾人留下的印象。
在「朗讀者」節目的訪談里,他說「為什麼評論家們都讚揚我語言簡潔,那是因為我認識的字少」;同樣是在「朗讀者」節目裡,他聊起小時候裝病騙父親,結果導致自己闌尾被割掉的往事,結尾那句「我們全家都沒有闌尾了」,簡直是個完美的Punchline。
而這個與余華的作品有些搭不上的「幽默」二字,卻讓余華一夜之間成了社交媒體上的超級網紅。
從2021年到2023年,說話接地氣、發言很「搞笑」的余華大大小小地登上了微博熱門幾十次,幾乎每一次都是因為他說了些很不「文學」卻很「生活」的話語。其中少數幾次例外,還是「余華長得好像潦草小狗」這樣的震撼印象。
這個重新認識傳奇的過程,給大眾的觀感,好似教科書里的畫像跳著社會搖走進了現實生活。
就像這一次,《河邊的錯誤》的觀眾們,除了在翻看各路揮灑著文采、想像力與瞎編能力的「解說」外,都在不約而同地尋找著余華老師的相關訪談。
其中一則余華老師在電影路演時的講話,就很讓粉絲們表示心滿意足。
在這次分享里,余華老師大談《河邊的錯誤》版權之前賣了很多次,結果一次都沒拍,因此他以為隔幾年賣一個作品版權可以成為他的財富密碼,還說「你買完版權不拍是最好的」,結果魏書鈞真的把電影給拍出來了,這讓他很失望。這段完全不像電影原著作者該說的話,卻非常符合粉絲們對他一直以來的印象。
還有一場是《河邊的錯誤》在北大放映結束後的交流會。在這場交流會裡,余華老師說「這裡是北大,我們可以聊得更深入一些」,好似準備讓這次交流深刻一些,讓現場的學生們都有些意外。
然而,當他說完了一大堆《老人與海》與象徵的故事,用一句「你寫得越真實,那些形象就越是洋溢著象徵」點題後,在轉進到電影相關評論時,卻來了句「電影裡夢境這段肯定是有象徵的,那部燃燒的攝影機,就象徵著劇組對原著和原作者的憤怒。」
一記回馬槍,把台上台下都說蒙了,贏得掌聲一片。
圖源:B站@秋刀魚_Haku
他是個文壇大家,但近幾年文壇大家的形象,卻在他的話語裡被逐漸消解。反而是一個風趣老頭的形象,隨著他的「大實話」越來越多而變得越來越清晰。
聊起法國作家與中國作家有什麼區別,他會說「法國作家用法語創作,中國作家用中文創作」這樣的車軲轆話,然後在後續的訪談中遇上類似的問題一律如此回答。
聊起《活著》為什麼賣這麼久仍然暢銷,他也不跟你聊虛的,單純說因為語文老師推薦學生看,這些學生長大後又推薦給他們的學生看,現在推薦學生看《活著》的語文老師已經發展到第三代了,所以《活著》暢銷這件事要感謝語文老師。
聊起當初寫作投稿的經歷,他毫不客氣地說一上來就奔著《收穫》這類頂級的雜誌去投,被退回來了就往次一檔的雜誌投,再退回來就再投次一檔的雜誌,總之就是堅決不改。到最後,他的投稿比他自己去過的地方還多,退稿也成了他的生活日常,每次郵遞員把退稿從牆外扔進他家,他爸就會對著他大喊「退稿來了」。
沒有「裝腔作勢」,儘是「柴米油鹽」。幽默和風趣貫穿在余華訪談之中,那種渾然天成的喜劇人氣質,仿佛在一次又一次地對「文學創作者」這個形象進行祛魅。
余華很少會用非常「高大上」的形式來回答問題。聊起為何當作家,余華總是會不厭其煩地跟你重複那個「牙醫與文化館」的故事,出身醫學世家的他厭倦了當一個牙醫的人生,同時對文化館的那批人每天什麽事兒不干在大街上亂晃的生活羨慕得咬牙切齒,於是才動起了當一個作家的心思,每天起早貪黑地寫小說就是為了去文化館工作。用他的話來說,「到文化館工作的第一天,我故意遲到了兩個小時,結果發現我是第一個到的,那時候我就知道這個地方來對了。」
這段話的結尾同樣是個絕佳的Punchline——「那是社會主義留給我最美好的記憶。」
這段往事還有另一個奇妙的後續。
1998年,余華與王朔、莫言和蘇童四位作家一起到義大利參加「遠東地區文學論壇」,談及「我為什麼寫作」這個主題,余華便用了這套「不用上班、不用當牙醫、稿費歸自己」的心路歷程糊弄了過去。同行的莫言用的是「想賺錢買皮鞋裝軍官」來糊弄,王朔瞎編的故事在離譜程度上也大差不差。結果到了蘇童,他無論如何都不想上去發言,因為他寫的是他如何在大學裡愛上文學,愛上寫作的故事,在前面這三個混蛋講完之後上去講這段對他來說太過丟臉,他非常後悔為什麼沒像其他人一樣瞎掰。
就好像胡適的「打牌日記」那樣,越過作者的作品,我們很難得地在現代社會,觸碰到了這些曾經敬仰的作家們有趣的靈魂。
從余華的口中,我們離奇地收穫了一大批關於那批聲名顯赫的作家們,當初荒腔走板的往事。
莫言當初花43天寫完了50萬字的《生死疲勞》,結果遭到了一片批評,於是莫言一氣之下改口說他花了43年來構思。余華在敘述莫言這段「不講武德」的往事時,充滿了「你怎麼寫稿這麼快」的嫉妒。
雙腿癱瘓還有尿毒症的史鐵生,在讀者視角看來,文字里總充斥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以及一些難以訴諸文字的灑脫。結果到了余華這裡,他所講述的卻是他們與別人在籃球場上踢足球,卻讓史鐵生來當守門員的往事。
猶記得余華在講述這段故事時,還很得意地說「當時那個球門非常小,鐵生的輪椅正好把它堵得嚴嚴實實的,而且我還告訴對面他們如果踢到鐵生,很可能會把他踢死。」現在看來,余華當時簡直缺德得冒泡。
這些人生命中的經歷、苦難、疼痛、掙扎,是他們作品中文字的靈魂,正是那些源自生活的分析、總結、敘述與創作,讓他們的作品足以穿透時間的巨幕,觸動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世界過客。
而余華的這些訪談,將那些作品中的苦難按在了作品的範疇之內,讓作家的靈魂回到生活當中。生活逆向解構了那些作品的創作,將那些只屬於他們自己的命運還原成具備厚重感的現實,又經余華之口,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嬉笑怒罵。
好比在評價莫言的作品時,他說莫言寫完《酒國》後讓他看,他沒看,直到作品出版了莫言送了他一本後,他才看完。看完之後他的評語非常不「斯文」——媽的,寫得這麼牛逼,艹。
不裝模作樣,該嫉妒嫉妒,該吹牛逼吹牛逼,該罵娘罵娘。
縱然我們都知道,在這些作家的筆下,有另一片活生生的世界。但在我們面前時,在絕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其實和我們沒什麼兩樣,都是活生生的人。
余華的幽默感,讓他在靠著作品成名的許久之後,奇妙地成為新一代網紅。而除了幽默感外,這份同樣源自人性,源自在世上掙扎求生的真實情感,或許是他那令人意外的翻紅之後,持續受到年輕人們關注的真實原因。
如讓他走上作家道路的那個「牙醫與文化館」故事一樣,奮鬥是為了不上班的生活,余華老師三四十年前的夢想,與當代的年輕人幾乎如出一轍。那些本該屬於「作家」這個行當的使命感、自我表達的本能等高大上話語,在「不用上班」這個偉大夢想前毫無價值。
對「躺平」的熱切渴望,貫徹於余華的所有訪談中。相較於「後浪」的循循善誘,他關於「人生的目標就是過上不被鬧鐘吵醒的生活」的講述,更能為當下的年輕人所共情。
年輕人問他生活太苦太累,希望他說上一番話來開解,他的回答是「我活著也很累,大家都很累,這樣是不是會讓你舒服一點。」
圖源:B站@知名相聲演員BBBBB大王
網際網路時代給了所有人發聲的機會,將對人的敘述拉到了更下沉的角度。
21世紀初那股全民勇猛精進的「黃金精神」,早在一輪又一輪的崛起與換血中,成了囚禁諸多普羅大眾的牢籠。現在關於人的敘述,早已厭倦了那份來自父輩的權威,俗稱「爹味」。
我們習慣於看見「30歲存款應當有多少」這樣居心叵測、用心險惡的熱門,習慣於看見主流言論對「喪」「佛系」「躺平」與「擺爛」的批評,習慣於看見「後浪」之流,不好說是離地還是諷刺的鼓勵言論。
唯獨少見的,是像余華這樣,會對讀者們說「上香也是一種上進」「人生就是為了躺平」的足夠權威,也足夠功成名就的長輩。
一個幽默的喜劇人;一個所有年輕人的網際網路「嘴替」;一個在作品中充滿冷峻,現實中卻毫不嚴肅的文學大家。
種種印象匯聚下,余華仿佛成了文學界的搖滾巨星,受歡迎程度絲毫不亞於科幻界的劉慈欣,有他出現的現場活動幾乎常常爆滿。幾個月前,他在華東師大與王安憶的對談,讓華東師大的學生幾乎必須拿出搶張學友演唱會門票的架勢,才能夠拿到入場機會。
北師大120周年的宣傳片裡,學生拿著《活著》找莫言簽名,莫言極其熟練地簽下了余華大名的這一幕,大概是余華火得一塌糊塗後,最有網際網路氣息的荒誕註腳。
新一代的網際網路年輕人們,用與解讀他作品裡那些苦難差不多的態度,解讀者余華網際網路上的那些喜劇人發言。這毫無疑問也同樣是網際網路消解嚴肅的一種表現形式,活在網際網路世界,備受年輕人們喜愛的,是一個與他作品裡展現出來的形象截然不同的「余華」。
余華本人知道這點,在韓國的現場活動里,有觀眾找他簽名,用的是莫言的《生死疲勞》,他當即就Get到了這個梗,毫無負擔地簽上了莫言的大名,還說莫言的簽名都是他教的。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余華對於自己網際網路形象的營造與更新,也能視作為他在這個與紙筆時代截然不同的魔幻年代的新創作。而幸運的是,他所留下的創作,應當能在被網際網路肆無忌憚地消解之後,仍然留下厚重的力量。
或許有一天,他的新時代讀者們,能夠沿著余華留下的網際網路蹤跡,溯游而上,找到那個不那麼會說笑話,卻足夠鋒銳的余華。
就像余華曾經期望的那樣,越過黃色的大海,越過不可抵抗的海流,一直游到海水變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