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黑神話：悟空》來到發售後的第三周，不少天命人已經走完了漫長的西遊之旅，經歷了被二郎真君揍到肉質緊實，再被大聖殘軀捶打得或圓或扁的八十一難。玩法、攻略、畫面的討論逐漸隱於幕後，《黑神話》的劇情、故事和人物刻畫開始走上前台。
老實講，相比於眼下被誇爛了的藝術表現力和戰鬥演出，《黑神話》故事的風評並不能算一片叫好，在中文文化圈內甚至評一嘴「毀譽參半」也並不為過。這其中當然與遊戲科學對《西遊記》某些情節的顛覆性改編有關，也與「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齊天大聖」脫不開干係。
不過，當一頂「《黑神話》對傳統文化破壞無比巨大」的大帽子扣下，這場論戰終於從對《黑神話》故事的評價變成了對《西遊記》「釋經權」的爭奪。
當然，至少在我看來，《黑神話：悟空》的罪過遠沒有那麼大。
那麼，《黑神話：悟空》的劇情到底雷沒雷。對此我只能說，如雷。
如果我們以當前百回本《西遊記》中那個具象化的孫悟空為標尺，進行機械套用，那《黑神話》顯然是亂編和不尊重原著。一句「猴子跟白骨精談戀愛，西行路上曾三次打死愛人」就能連帶著給《黑神話》的故事一起打死，畢竟「戲說不是胡說，改編不是亂編」。
但是，倘若我們換個角度，以大家都很熟悉的符號化的齊天大聖為標尺，即一個底層出身的，以追求自由、公正、平等為己任，帶有樸素善惡觀和自然道德標準與反抗精神的，未克服骨子裡部分野蠻習氣的革命者形象。那麼《黑神話》在我看來可以算一次合格的文藝改編，甚至結合了當下時代特徵與用戶需求，對孫悟空進行了成功的發散與延伸。
P.S.探討劇情會不可避免涉及劇透，未通關的小夥伴請謹慎閱讀下文。
想展開聊上面這些結論，首先我們還是得看看遊戲的劇情到底說了什麽。
《黑神話：悟空》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孫悟空取得真經，封鬥戰勝佛得了果位之後，發現西天諸佛比起東天神仙並好不了多少。他們雖滿嘴慈悲戒律，但受的香火、吃的供奉一樣來自對凡間的盤剝。
這種現實與大聖的價值觀和善惡觀產生了劇烈衝突，他不願同流合污，於是辭掉佛位回了花果山。天庭可見不得他重歸自由，於是派出二郎神為首的天將率領各大妖王共討花果山。
最終，大聖在戰鬥中落敗身死，他的六根化為靈物，參與戰鬥的妖王們受到封賞，各自得了一根。多年之後，由玩家扮演的天命人走上西行路，在佛家老猴子的引導下，鬥敗各大妖王，取回大聖五根，戴上緊箍，成為新的鬥戰勝佛。
然而這只是明線的故事。事實上，二郎神同情大聖的遭遇，也贊同大聖的主張，身死兵解其實是大聖為了脫下緊箍重入輪迴，跟二郎神共同做的局。在二郎神和梅山兄弟的引導下，天命人收回了五根，還看到了東西天界的真相，取回了代表大聖意志的「意根」，繼承了革命的使命，最終拒絕了老猴子的緊箍，睜開了火眼金睛，成為了新的齊天大聖。
為了講好這段故事，遊戲科學完全接受了《西遊記》對天庭和靈山的「帶惡人」設定，甚至進一步強化了他們的殘忍。
在《黑神話》中，天庭對凡間是不加掩飾的壓制與盤剝，整個盤絲洞都是太上老君的「藥材養殖場」，生活在這裡的所有蜘蛛精最終都逃不過成為仙丹的宿命。而靈山則是披著一層偽善外衣的黑惡勢力，念叨著眾生平等，做起事來卻「佛人妖等級有序」，靈吉菩薩只因為斯哈哩國敬鼠不敬佛就把全部國民變成了老鼠，逼得黃風大王投到座下當牛做馬。
至於生活在凡間的妖怪，就跟芸芸眾生一樣是複雜、可愛、多樣的，內部有食人的妖魔，也有從不行惡事的狐仙，還有黃風大聖這種降魔除怪的豪俠。
在《黑神話》里，神仙菩薩並不像他們嘴上說得那般生來高貴，他們也是各種修煉飛升的凡間生靈，並且大部分妖性未除。所謂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精正是此意。昴日星官本就是公雞成聖，梅山兄弟是各種精怪，老君是仙鶴得道，用未亡人當幌子誆天命人闖紫雲山的蛇精，甚至尚未完全修煉成人形就有了道果。那歷萬次輪迴經一千七百劫的玉皇大帝，骨子裡是什麼山野精怪就更令人好奇了。
仙佛本質上跟妖魔沒什麼區別，但這群動物飛升後就開始宣傳三界等級有序，想絕了普通小妖的門路，老君還留了個所謂上天的絲線，誘惑著一代代有道根的小輩往火坑裡跳，當他煉丹的藥引。
猴哥面對的就是這麼一個神鬼未分，善惡難辨的世界，他花果山舉過義旗，五行山蹲過囹圄，當過助紂為虐的取經人，成了佛實現了階級躍遷後也沒忘記理想，在《黑神話》里看破了現實，放棄了幻想，以一種自我毀滅的方式獲得了新生，最終再次選擇了鬥爭。
然後，引出了莫大的爭議。
與魂系列的碎片化敘事不同，《黑神話：悟空》的故事是說得很明白的，結合影神圖的描述甚至過於明白了。劇情惹出如此多爭議其實與我們對猴哥「太熟悉」有很大關係。作為看猴哥故事長大的一代人，我們都認為自己足夠了解《西遊記》的故事，並把我們認知里的故事稱之為真相。
這真相可能來自於百回本原著、86版電視劇或者99年動畫片，透過這些文藝作品，大聖在我們心中擁有了相似的精神核心，但卻披上了迥異的外在表徵。這種外在表徵上的些微差異和對真實遊戲內容了解程度的不同，催生出了我們面對《黑神話》劇情時的觀點分歧。
99年動畫和86電視劇根據當時的受眾和時代需求，刪減了部分原著不合時宜的內容（比方說原著作者那溢出紙面的尊佛滅道傾向），像車遲國三大仙朝拜的偶像就從三清變成了三尊動物石像，對唐僧西行初期的形象亦做了很多美化。大聖就更是如此了，在這些作品裡，大聖更像是個高大全偉光正的完人形象，他機智、勇敢似乎無所不能，不僅是絕對的正面角色，也鮮有真正的道德污點。
但在原著百回本里，大聖的形象就複雜多了。他曾在唐僧被抓走後，因無能為力而動不動痛哭流涕，也曾對不少如今看來罪不至死的凡人角色痛下狠手，如果不是原著早了電視劇好幾百年，這些在今人看來顛覆性的情節就是亂編與醜化。
像第五章關底動畫讓不少人對《黑神話》的猴哥形象感到幻滅就是這麼個情況。
在這段過場動畫中，大聖成了牛魔王回憶里的帶惡人。他在明知仙佛皆惡的情況下，對曾經過命的兄弟棍棒相向，鬧得牛魔王妻離子散，差點身死道消。一邊說著什麼「身不由己」，一邊放縱八戒陰陽怪氣。然而事實上，這一段遊戲科學忠誠地沿用了原著的劇情安排，八戒那段語言攻擊還是原文台詞。
洗地一點來說，游科甚至在這個橋段留下了相當的過度解讀空間，讓牛魔王和取經人的人設能立得穩當而立體。
我們如今會用符號化的齊天大聖來象徵偉人、精神、信仰，並不僅僅是因為那句金猴奮起千鈞棒，也因為那種為天下人的一以貫之的反抗精神。但同樣，帶著人性的猴哥並不是全知全能的，總會受制於當前的認知水平，而這個認知水平也會隨著實踐的深入而提升、進步、完善。換言之，不先成佛無法獲得成佛救不了眾生的正確認知。
而成佛，必須要走完靈山事先編排好的八十一難，這並不是只給唐僧一個人歷練，也是悟空與世俗化的齊天大聖作別，擁抱帶有神性的鬥戰勝佛的過程。他除了要戒斷佛門劃定的世俗欲望外，還需要與凡間的一切社會關係切割。於是，與牛魔王兵戈相見成了大聖成佛路上必須經歷的劫難，《不由己》唱的是老牛也是大聖——每一次選擇都是錯誤的，但並非不明是非，而是身不由己。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馮驥其實提前將對一些爭議的回應，和《黑神話：悟空》的真實立意，寫在了真結局片尾曲《未竟》的歌詞裡，我將它們擺在這裡，相信一切會在不言中。
翻過了山 路走不完
趟過了河 風吹不干
闖過的關 一去不再還
擁抱過的人 明明忘了 剪也剪不斷
取了真經 真假如幻
封了神佛 神思難安
成了大道 大地凋零依然
得了千秋功名 千千萬生靈塗炭
故事被譜成曲 全是分合聚散
曲唱成歌 最怕平凡
群生萬物 本來皆成善
名注齊天夢一般
英雄被寫成詩 只剩愛與勇敢
詩凝成畫 少了悲歡
你我原是 無拘無束身
天不收來地不管
肉化成土 埋葬背叛
骨燒成灰 塗抹苦難
血兌成水 淹沒所有吶喊
精魂煉成了丹 從此嘗不出辛酸
故事被譜成曲 全是分合聚散
曲唱成歌 不許平凡
群生萬物 本來皆成善
名注齊天 夢一般
英雄被寫成詩 只剩愛與勇敢
詩凝成畫 不容悲歡
你我原是 有情有欲人
天地不平心不甘
他們被說成書 區區八十一難
書刻成碑 光明燦爛
試問有誰 再打破頑空
不墮輪迴萬古傳
洗了這麼多，那麼黑神話的劇情到底有沒有洗不了的雷點呢？
那可太有了！
如今被解讀為《鬥戰神》彩蛋的「悟空跟白骨精談戀愛，然後殺妻證道」就是個洗不了的雷點，確實可以被不喜歡、不熟悉《鬥戰神》的玩家定性為「亂編」。
這個設定在遊戲中只被老猴子在遊戲結尾突兀地聊了一嘴，既缺少事先鋪墊也沒有後續展開，完全沒有被玩家接受的可能性，就算刪除也不會對遊戲的敘事造成任何影響，實在令人費解。
它就像是《遊戲科學》的元老們為了祭奠過去的青春而小小任性了一次。但作為一款商業遊戲作品，任何設計都勢必會得到市場和風評的反饋，至於這個設定最終會變成游科自嘗苦果的迴旋鏢，還是在DLC或者續作里成為令人拍案叫絕的伏筆，就只能且聽下回分解了。
畢竟，《黑神話：悟空》的故事明顯沒寫完，不管是「未竟」這個終章名留下的力有未逮之意，還是真結局本身非常倉促的開放式留白，都明說了這個項目收尾期的趕工，甚至讓如今對真結局的分析都帶有了過度解讀之嫌。除結尾之外，遊戲還留下了大量沒有收回的線頭和沒有展開的設定，被鶴仙人綁架上天的四妹，紫雲山那些從天上垂下的絲線，天命人將何去何從……還有大量做劇情延伸的空間。
不過在眼下，我大略還是能給《黑神話：悟空》的故事做個不那麼客觀的評價。它忠誠地講述了遊戲科學理解的《西遊記》故事，給西行路做出了精彩的延續，然後在一款商業化遊戲能夠承載的體量內，畫上了個有些缺損的句號。
透過這個有些缺損的句號，更多人對孫悟空有了更新的認識，這個認識可能與你心中的大聖有差異，但至少，沒有人再會認為大聖的原型是個會發波的外星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