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I革命愈演愈烈的當下，一些人興高采烈地歡迎新時代的到臨，而另一些人則擔心新技術奪走自己的工作。
這一切，猶如工業革命時期人們對機器的態度。
在工業革命興起之時，當時的工人對這場革命的看法並不像我們現代人那樣充滿希望和樂觀，而是厭惡和反感。
工人們擔心機器會奪走他們的工作、收入和社會地位，於是19世紀的英國爆發了工人領導的盧德運動，以焚燒工廠、破壞機器為手段反抗工廠主的剝削和工業化的推進。
不僅是工人，當時的學者、作家和評論家也開始討論機器對傳統手工業的改變。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十三章里寫道：「在工場手工業和手工業中，是工人利用工具，在工廠中，是工人服侍機器。」
有個段子和馬克思的這個觀點很相似，「表面上看是公司給每個人配了台電腦，其實是給每台電腦配了一個人」，而在AI革命下，這個段子正在越來越接近事實。
近日，筆者閱讀了卡爾·本尼迪克特·弗雷（Carl Benedict Frey）於2019年出版的《技術陷阱：自動化時代的資本、勞動力和權力》（The Technology Trap: Capital, Labor, and Power in the Age of Automation）一書，書中介紹了工業革命時期新技術對工作形態的變化，其邏輯理念對如今的AI革命亦有參考，在這裡筆者以書中的資料和邏輯為例，試為大家分析AI革命將如何改變我們的工作形態。
《技術陷阱》以工業革命史為線索，將各個時期的技術發展與相應的經濟、社會狀況概括為5個階段：「大停滯」（前工業時期）、「大分流」（工業革命時期）、「大調平」（電氣化時期）、「大反轉」（自動化時期）。
而這四個階段很有可能在AI革命時代重演。
大停滯時代
弗雷指出在工業革命前已經存在諸多可以促進生產力發展的技術，但是受制於統治者維護社會穩定的目的、以及行業協會的抵制等諸多因素並沒有得到推廣。
比如在1589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拒絕授予牧師威廉姆·李的絲襪針織機發明專利權，理由是機器制襪會使手工織襪者失去餬口的工作。
無奈之下，威廉姆·李來到了法國，受到了法國國王亨利四世的接見，最終他在法國建設了絲襪工廠並最終將機制襪推廣到了整個歐洲。
類似的案例數不勝數，羅馬帝國的維斯帕先大帝和提比略大帝都以保證奴隸工作的理由拒絕新技術的推廣，對於統治階級而言，新技術的「奇技淫巧」如果會動搖自己的統治，那還不如禁止了事。
同樣的邏輯，短期內即使AI技術能夠取代人類進行工作，但政府出於提供就業崗位的目的，也有可能限制AI技術的發展，尤其是在公共服務領域。
為什麼說是公共服務領域？因為私企往往不願也無力為保證就業的目的去提供就業崗位。川普提出的「製造業回歸」在全球化的大環境下，難以得到企業家的支持，就是因為美國國內的人力成本太高。
至於國內，公交車售票員等職業雖然早已有技術來替代，但部分地區為了保證就業沒有進行無人化推廣。同樣，低技術的小農經濟雖然效率遠遠低於集約化農業，但出於吸納勞動力的目的依然廣泛存在。
技術不僅是技術的問題，還涉及到社會穩定，這樣一來很多技術不見得能夠快速推廣。
弗雷對前工業化革命時代機械化失敗提供了三種主要解釋，也可以用來分析並預測AI時代的發展。
①廉價勞動力
第一個解釋是廉價勞動力帶來的優勢太大，資本家沒有動力去投資發明和建設機器。甚至有學者認為，黑死病導致歐洲人口大量減少勞動力短缺，才促進了英國工業革命。
從這個角度來看，目前仍享受人口紅利的我國，在一些相比較低端的行業上，發展AI的動力略顯不足。例如在三四線城市建立客服團隊的支出，要遠遠低於開發ChatGPT的成本，而且效果還更好。無人機運送貨物，成本和可靠性還是不如快遞小哥。
只不過，這是又一個馬車跑贏火車的故事罷了，新技術早期的缺陷，會隨著科技進步得到彌補。當外國公司成功將技術變得更廉價更穩定後，那就是一個新的「卡脖子」故事。如果國內公司沒有稅收優惠等政策的支持，AI產業的發展不見得能順利發展。
②文化基礎
第二個解釋是技術進步需要文化土壤，而這種文化土壤直到17世紀科學革命後才出現，比如認為「勞動者缺乏智慧」的偏見，以及認為「利用技術操控自然會觸怒神明」的迷信。
當然，以現代人的眼光，我們可以很快地分辨出這些偏見和迷信，但是AI時代的偏見和迷信，我們能分辨出嗎？
「AI毀滅人類」何嘗不是一種新的偏見和迷信呢？
尤其是在呼籲「停止AI研發」的馬斯克悄悄購買大量GPU成立AI研究部門後，一些針對AI的偏見和迷信更像是一種商戰伎倆。
其實相比過去，目前的AI技術的確有了長足的發展，但依然是功能型AI，離擁有獨立意識還相去甚遠。就算是ChatFGPT也只是利用已有語言數據去進行訓練，它無法得出新的觀點，更不會去行動。
所以在現階段去擔心「AI毀滅人類」，無異於杞人憂天。
③統治者的態度
第三個也是弗雷認為最關鍵的解釋：是統治者對於技術發展的態度。
如前文所言，科技的進步會帶來社會結構的變化，而在統治者眼中，而這種變化可能並不利於自己以過去的方式維持統治。
弗雷在書中分析工業革命為何發生於英國而不是法國時提到：同樣是工人毀壞機器，1789年的法國政府因害怕人民暴動而不願出手保護工廠主，而1779年的英國政府則是主動鎮壓運動，兩國政府不同的態度形成了鮮明對比。
1779年英國蘭開夏郡暴亂後的政府決議提到：暴亂的唯一原因是機器，由於英國從工業化上獲益良多，限制工業化只會迫使工廠遷往別處，從而危害到英國的貿易。
最終，保護工廠主利益的英國，在工業革命下成為盛極一時的日不落帝國，而縱容暴動的法國皇帝路易十六則登上了斷頭台。
這段歷史也反映出一個事實：
在全球化競爭的時代，限制新技術的發展和應用短期內也許能保持社會穩定，但長期來看整個國家的競爭力在下降，外貿和內需都會因為拒絕新技術而受到影響。
英國得益於新技術生產力比法國更高更穩定，不僅國際貿易上強於法國，國內需求也高於法國。這時的法國卻在大撒幣掏空積蓄後繼續徵收苛捐雜稅，最終矛盾激化釀成革命。
法國本可以避免陷入這樣的悲劇，路易十六首席大臣杜閣主張自由貿易、施行合理公平稅收的改革計劃，因為受到了貴族的抵制沒能開展，與貴族共治天下的路易十六也被民眾推翻，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以史為鑑，在AI革命時代，禁止AI也許能短期內保持就業和社會的穩定，但長期來看並不利於國家在全球競爭中保持優勢，最終影響到外貿和內需。技術革命帶來的陣痛，與其拖延等待，不如主動擁抱。
在前工業化時代，統治者還可以偏居一隅自給自足拒絕技術革命，但在全球化的現代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任務罷了。
大分流時代
弗雷在書中討論的「大分流」指工業革命時期資本家利潤上漲，但工人工資停滯，收入不平等加劇的現象，該時期也被經濟史學家勞勃·艾倫（Robert Allen）稱為「恩格斯式停頓」。
這種分流的原因在於工業革命早期大量使用的「勞動力替代型技術」（labour-replacing technology），也就是機器替代原本由工人手工完成的工作。
比如一名織布工可同時操作18台機器，導致大量織布工人被淘汰，而且由於紡紗、織布等技能逐漸被機器弱化，以至於價格更低的童工取代了成年工人。
在AI革命時代，我們也能看到有類似的現象在發生。
比如在美術行業，stable diffusion的迅速發展讓原本沒有繪畫技能的人也能快速高效地創造出在普通人眼中堪比專業畫師的作品。
這何嘗不是「無經驗童工藉助機器奪走高技術工人工作」事件的重演呢？
只不過19世紀工人有盧德帶領的搗毀機器的盧德運動，而當今的stable diffusion是一個軟體，畫師對它毫無辦法。
同樣的現象也出現在無代碼編程、可視化網頁設計等領域，技術的發展降低了門檻提高了效率，一些崗位的護城河被填平，人才開始直面技術的入侵。
從歷史經驗來看，目前的一段時間內，畫師等崗位的收入乃至飯碗受到stable diffusion等AI的影響是歷史的必然。
不過好消息是隨著AI技術的進一步發展，那些看起來能被取代的工作，可能會被重新交還到人類手中。
在盧德運動後約三十年，也就是1840年之後，工人的實際收入逐步增長，到1900年漲幅達到了123%。
這有兩個原因。
首先是政府利用法律進行干預改善了工人的收入狀況。
英國於1833年頒布了《工廠法案》，法案在勞動時間、工廠衛生、工人. 教育等方面做出了有利於改善工人階級的規定，其中對於童工的保護和限制一定程度上減少了童工的數量。
但最重要的是，技術革新的類型從「勞動力替代型」轉變為了「勞動力增長型」（labor-augmenting），亦被稱為「賦能型技術」（enabling technologies）。
這是因為隨著科技的發展與普及，機器變得越來越複雜，工廠開始需要越來越多懂得操作機器的技能工人而不是缺乏經驗的童工。
對工人技能要求也更高，資本家也願意支付更高的薪水。
比如目前的stable diffusion雖然效果驚人，但是在穩定產出可商用的美術素材方面，還需要使用者對prompt進行精準的把握，對模型進行訓練，這就對使用者的技術和經驗提出了要求。
比起招聘對繪畫沒有經驗的「童工」，不如招聘具有豐富經驗的畫師，再通過stable diffusion來提高他們的成品產出速度和效率，是更經濟的做法。
為此，提高能夠熟練使用AI的畫師的收入也未嘗不可，因為假設過去畫師畫一張圖要二十小時，引入AI後只要十小時而且質量更高，那麼工資即使提高1.5倍也還是值得的。
而且有些美術領域，提高效率就等於省錢。
比如筆者在《
首個被AI搶走工作的美術崗位，可能是它
》提到的UI，以及漫畫。
很多人都知道漫畫家其實拼的核心能力不是畫功，而是編劇和分鏡能力，有了AI的幫助，有助於漫畫家更快更輕鬆地完成漫畫作品。原本日本的周刊漫畫家為了趕上檔期都需要聘請漫畫助手來畫背景，但有了AI漫畫家可以減少甚至取消漫畫助手的工作，來減少支出並提高收入。
AI提高的效率和減少的工作量，也能保護冨樫義博等漫畫家的腰，幫助他們儘快高質量地畫出漫畫。
大調平時代
20世紀後以電氣化和大規模生產為特徵的第二次工業革命，進一步促進了工人收入水平的增長，基尼係數下降、勞動者之間的收入差距開始拉近，弗雷稱之為「大調平時代」。
「大調平時代」的技術發明具有明顯的「賦能」特徵，它沒有取代人類的工作，而是提高了生產力，也創造了新的崗位甚至新的行業。
工人認識到科技發展對自己有利後，就不會採取毀壞機器的方式來抵制科技發展。
AI時代提高生產力的技術，除了前面提到的stable diffusion外，還有就是未來會出現的比stable diffusion更專業化、更複雜的AI工具，它能解決當前的一些AI在產出商用作品中出現的問題。
這裡舉一個例子，日本的首部由AI生成技術完成的漫畫作品《Cyberpunk: Peach John》（電馭叛客：桃太郎）。
這部漫畫暴露出目前AI工具在繪製商業漫畫上存在的一些問題。
①對於注重敘事的漫畫，AI無法做到人物、背景、透視的統一，作者是分別生成這些元素再進行拼接。
②AI生成人物的面容無法做到風格穩定，不停換臉讓讀者無法記憶角色，於是作者加強角色的特徵（如粉色頭髮）來幫助讀者識別。
③「AI不會畫手」等細節的問題，迫使作者減少細節部位的出現。
結合工業革命歷史和《電馭叛客：桃太郎》這個案例來看，AI在美術上很有可能會向著更複雜AI軟體的方向發展：畫師提供基本美術素材，並對每一幕的細節進行設定，從而快速高效地輸出質量穩定的美術成品。
AI除了會提高人類的生產力外，相應的AI職業也會誕生。
目前就出現一批以「數據標註」、「數據採集」為職業的「AI訓練師」，這就是AI創造的新行業。
而且相比傳統行業，AI相關行業對於地理位置、自然資源、交通運輸、使用者教育水平的限制較小，對於弱勢群體就業、鄉村振興也極有幫助。
縱觀歷史，每次技術革命都會使一部分職業消失，但同時也會創造一批新的職業，汽車代替了馬車，馬車夫等職業消失，但相應的汽車產業創造了更多更有價值的職業，這個現象也會發生在AI革命上。
科技的發展也帶來社會結構的變化。
當家用電器普及後，大量的全職主婦從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投入到職場當中，成為受薪的辦公室職員，讓女性也成為社會中的一份子，從而提高了女性的社會地位。
在上面這個案例中，全職主婦並沒有因為家用電器的普及而「失去工作」，相反她們有了更多的時間去投身社會，從而創造了更大的價值。
展望未來，AI可能會降低人類在養老、育兒方面方面支出的時間、精力和金錢成本，從而改變社會形態。老齡化社會帶來的問題，有待AI技術的進步來解決。
大反轉時代
「大反轉時代」指向的是始於上世紀80年代的自動化與電腦革命後，大量中低技能工人的收入停滯甚至下降，那些未能通過高等教育獲得足夠應對高科技時代所需的技能和知識的勞動者，正在被新的技術發展趨勢所淘汰。
弗雷認為工業化是「賦能式」的，自動化卻是「替代式」的，自動化使工廠不再需要工人，機器直接代替了人們的工作。
自動化技術的進步，好的一面是提高了人類的生活質量，降低了物價；但是壞的一面，它造成了失業、犯罪率上升、部分舊工業城市的衰落。
機械化時期的機器設備需要依賴工人的操作，所以熟練的機器操作工收入並沒有受到影響。但在自動化時代，電腦取代了機器操作工的角色，大量重複性的、常規性的工作任務（routine tasks）均可由電腦替代完成。從1979年至今，超過700萬個製造業崗位從美國消失。
對於很多美國人而言，過去高中學歷就可以在工廠得到一份體面養家的工作，而在自動化、全球化的背景下，他們的學歷和知識已經找不到新的同收入工作了。
出現這一現象的根本原因是，舊時代的教育體系沒有及時響應新時代的變化，以至於「畢業即失業」。
自動化和電腦的普及創造了電腦程式設計師、機器人工程師等新工作，但與工業化時期不同的是，這些工作一般要求大學以上學歷。
美國的問題也給我們敲響了警鐘：面對已經到來的AI時代，我們的教育是否做好了準備？
AI時代是算法的時代，對數學、電腦、邏輯學等知識的要求越來越高，但我國的基礎教育有沒有針對這些變化做出應對？
現在國內有三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①貧困地區教育
有些地區九年義務教育都無法保證，而這些沒有經受過良好教育的兒童長大後，也只能從事低端工作。
但問題是，未來AI可能會包攬大量的低端工作，這些兒童長大後面臨的很可能是沒有工作的未來，這麼多的無業人口會造成什麼樣的社會問題？
②東亞應試教育
從ChatGPT等AI的表現來看，AI最擅長的是處理標準化、模式化、規範化的問題，而這恰恰是東亞應試教育體系最重視的部分。
但現在的問題在於，未來AI比人類還要會做題，因會做題選拔出來的人才，面對AI是缺乏勝算的。
③職業教育
目前我國的職業教育與現代市場實際需求脫鉤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而現在又碰上AI革命，能不能在新時代設計創業符合AI時代發展方向的教育課程，決定了我國未來幾十年的國運。
教育問題不解決，那麼我國就要面臨①國際競爭上的弱勢②因教育體系缺陷而產生的大量無業人口，這對國力提升和社會穩定都是巨大挑戰。
結語
弗雷在書中提到了諸多解決技術革命下社會陣痛的應對策略，比如終身學習，比如抵稅，但他也承認這些看起來都不能根本解決問題，因為篇幅等原因，這裡不再展開。
致謝
在《技術陷阱》之外，本文重點參考了中山大學教授許怡老師的《從工業革命史看技術變遷如何影響工人命運——《技術陷阱：自動化時代的資本、勞動力和權力》評介》一文，特此感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