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胡不叫胡
椒，前者是網路名，後者是一種調味料。「椒胡」是一個簡單、清爽的好名字，念起來朗朗上口。其實這才是取名的秘訣，只要把平常的事物調換順序，就會變得既親切又獨特。
這也是我對椒胡的初次印象：一個溫和又稍帶酷感的男生。我看過他的照片，瘦瘦高高，背著一個巨大的墨綠色登山包（這個包有半個人那麼高，比他自己還要寬），捲曲的長髮掛至肩上，松鬆散散，腳上趿拉著一雙用人工纖維編織的涼鞋。
但我說椒胡酷，並不意味著他的打扮另類新奇，或是說話桀驁不馴。椒胡的酷，體現在他的觀念上：
3年前，椒胡在騰訊工作，高薪優待，過上了無數人夢想的生活。可是某一天，他突然發現自己不想再在都市中奔波，於是果斷辭了職，開始旅居世界。從土耳其到巴厘島，再到泰國……椒胡去往不同的大洲，見識各地風情，而駛上公路後，他開始做獨立遊戲。
做遊戲絕非椒胡隨口一提，幾個月前，這款具有獨特氣質的模擬經營遊戲《小生活》已在Steam上發售，有粉絲給它起了一個別名，叫「畢業生躺平模擬器」。而在今天（12月24日），這款遊戲的移動版已經在TapTap上發布。
椒胡崇尚一種隨遇而
安的生活態度。
我該如何概括這一點呢？
對他來說，生活中最重要的不是外在條件，而是內心的自我探索。
換句話說，財富、名譽、社會地位等人們常追求的東西可能並不重要。
要看透迷霧，察覺到內心的空乏，並不斷填充它。
這樣的生活也許不富裕，但可能帶來持久的平靜和滿足。
然而，還有什麼比「成為一個獨立遊戲製作人並環遊世界」更酷的事情呢？椒胡的經歷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借著遊戲上線的機會，與他取得了聯繫。儘管我們之間有一個小時的時差（他在泰國），他還是向我分享了從辭職到旅居追夢的故事。
椒胡不叫胡椒，他是一個特立獨行的遊戲製作人。以下是他的故事。
《小生活》是椒胡想要「表達自己」才做的一款遊戲。
在遊戲中，玩家扮演一個剛剛畢業，疲於在職場奔波的大學生。序章的過場動畫是這樣的：在沉寂的夜晚，玩家收到了上司的工作簡訊。這時已經是晚上11點了，整個大樓安靜如雞，電腦熒幕和窗外零散的星星是黑暗中的唯二光源。
安靜的夜晚（文章中部分圖片截自《小生活》宣傳片與PC版遊戲）
這個上司一再催促你修改工作方案，你已經修改了幾版，但他仍不滿意。現在，你不得不為他趕工，甚至顧不上吃飯。就在上司的催促資訊如疾風驟雨般湧來時，你的童年好友發送了一條消息。
「嗨，好消息！我之前跟你說的奶茶店，已經在後海開業啦！」後海是三亞的一個小漁村，靠近大海，舒適寬廣，適宜生活。好友早就跟你說過開店的想法。
「啊，是嗎！恭喜恭喜。真是太好了！」你很快就回復了好友的消息，並把不願搭理的工作對話框給隱藏了。
「要注意勞逸結合哦，別累壞了自己。」你擔心好友勞累，卻想起了自己的工作，不由得泛起一陣苦笑。
「不會不會，我每天下午5點就關門啦，之後就去海邊散心。」好友歡快地說。
「啊，我也好想過這樣的生活。」你由衷地發出感慨。
「來啊，等你呢。別想太多，過來再說。這不還有我嗎？」
這句話讓你有些心動。既然好友能說走就走，為什麼你不能？換個小城市，過上悠閒的生活，這有什麼不好？恰在此時，你那毫無分寸感的上司打來了電話，電腦上彈出了接聽窗口。你咬了咬牙，點選了紅色的拒接按鈕。
你不再糾結，訂下一張去後海的機票。打字告訴好友：「等著，我來了。」
「小生活」就此拉開了序幕。
非常寫實的工作群樣貌
雖然這段劇情有點誇張，但它與椒胡的親身經歷高度吻合。椒胡曾在名校就讀，並早早地在大型和中型遊戲公司實習。換言之，他嘗試了像「螺絲釘」一樣的基礎工作，但覺得自己的創意受到限制，又轉向了規模較小、更有發揮空間的中小型公司。
由於椒胡的工作經驗比同齡人豐富，他在畢業後順利地拿到了大廠的Offer，「待遇比同學都要高一點」。他入職後，開始像所有的「打工人」一樣，工作日只在家和公司之間往返，周末則報復性地玩耍。
這份工作沒有特別不好，它是一份充實的工作，整個團隊一起做出來的遊戲是一個具體的東西，這種從零到有的過程很讓人有成就感。令椒胡感到不舒服的是，他的生活日復一日，仿佛陷入了無盡的循環。工作、升職、然後繼續工作……他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台忙碌的機器，不斷消耗能量，不斷產出成果。
生活不應該只是如此，至少他的生活不是，應該還有其他值得追求的東西。然而，他究竟想要什麼呢？椒胡一直找不到答案，直到他去了一次後海。
後海是《小生活》中主角生活的地方，位於三亞，是全國最好旅遊城市之一。這裡是祖國的南方，風景優美，氣候溫宜，衝浪和潛水是當地最受歡迎的運動方式。後海還未被大城市的車水馬龍所侵占，也看不到鋼鐵森林的蹤影，相反，這裡充滿了海浪、泡沫、篝火和自然的氣息。
遊戲中的後海沙灘
這是椒胡後來對後海的總結，但第一次去後海時，他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鬆弛。白天，人們要麼衝浪，要麼躺在沙灘椅上曬太陽。黃皮膚、白皮膚和黑皮膚的人們擠在一起玩排球。傍晚，人們圍在篝火旁，有人彈唱吉他，有人載歌載舞，還有更多人伴隨音樂搖擺，燃燒的火焰升起熱浪，把視線變得如夢似幻。
「我突然變得非常有活力」，椒胡告訴我，那段休假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美妙的時光。每天早上，他套上一件背心，拎上鐵夾、塑料鏟和塑料桶就去「趕海」——在潮落時分打撈塗灘上和礁石里的海產品——先搜尋海洋生物留下的呼吸孔，再用鏟子挖掘泥沙，翻出幾鏟浸滿海水的沙子，就會發現躲藏在陰暗處的扇貝、海螺、蛤蜊、牡蠣、蟶子、螃蟹，甚至斑點像星星一樣的鰻魚。
「我感覺這才是真正的生活。生活不是每天待在同一個地方，早上去全家（便利店）買飯糰，中午囫圇吞棗地吃外賣，然後周末瘋狂逛商場。這是以前我對生活的理解，但是來了後海，我才發現生活有另一種面貌，每一刻都很享受，每一天過得無比充實。我想一直這樣過下去，而不是一天又一天地混日子。」
你已經知道接下來的故事了：椒胡辭職了，開始旅行和做遊戲。
椒胡發布的B站影片
你可能會想，是不是椒胡的家境比較殷實，這才能讓他輕鬆地辭職、旅居世界，還能順便做獨立遊戲。這是通常會產生的誤解，但實際上，椒胡的父母只是普通的工薪階層。而他在過去的3年中，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我還是比較幸運的，父母對我沒有太多傳統意義上的期待，讓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椒胡解釋道，在旅行初期，他每次只停留大約一周，像一隻忙碌的蜜蜂，從一朵花飛向另一朵。他很快發現，無論從精力還是金錢的角度，都無法支持高頻率的切換。
「我現在逐漸穩定了生活節奏，儘量在每一個國家多待一段時間。這樣更快樂，也能了解那裡的文化，甚至融入當地人的生活。」
椒胡告訴我，這種「融入」不是成為某個社群的一份子，而是一種更感性的認識：你要擁抱另一種生活習慣，用心感受每個細微又獨特的生活細節，這可以是指任何東西，一杯咖啡，一個眼神，一份早餐，一口清爽的呼吸，什麼都可以，重要的是用心。
椒胡舉了一個例子，他在土耳其生活的時候，常去出租屋附近的一個菜市場，這裡售賣各種東西：魚、餅乾、水果、牙刷、番茄、氣泡水、金屬盆子……幾乎每天早上，他都會跑到一家店裡買一種酷似新疆烤饢的大餅，「非常好吃」。
旅行期間拍攝的照片
「去的次數多了，就和他們認識了。因為在土耳其的中國人比較少，後來所有人都知道我沒有現金，不需要我主動提，就會拿出機器，讓我刷Visa卡。他們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會叫我Qin，因為是中國秦朝的翻譯。去咖啡店坐下，店員會朝我微笑，也知道我愛喝什麼，偶爾還會送一點小零食……雖然沒有很深入的聯繫，但已經足夠讓我感覺自己進入了他們的社區。」
「還有就是適應慢節奏的生活。在巴厘島的時候，你會發現路上的人都會對你微笑。你在路上遇到的每個人，他們都沖你笑一下。這種感覺很難用言語去描述，但這是一種非常真實的感覺，很舒服。人們會在一個地方曬太陽，慢慢地做事情，毫不匆忙。」
「我之前跟好友開玩笑說，如果我重新回到快節奏的城市，像北京、上海，我跟他一塊兒上街，我可能要跑步才能追上他。」
……
椒胡不吝與我分享他對生活的感悟，以及展示這種以前未曾設想、但現在熱愛的生活方式，類似的情感也強烈地體現在了《小生活》這款遊戲中。對於椒胡來說，《小生活》就是一個用來表達他對生活理解的通道。
《小生活》不算是一款精緻的遊戲，它存在一些毛糙的地方，比如，我曾騎自行車到了地圖最左邊的一片竹林，林中有大大小小的岩石，作為場景沒問題，但自行車偶爾會被石頭絆倒，我的角色甚至被卡進了釣魚的水池。
遊戲還有一些可以優化的地方，像是各項成長的數值，以及作為主要系統之一的「卡牌」在牌組構件上能有更多花樣……我就不一一例舉了，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認為《小生活》是一款精緻而寫實模擬經營遊戲，可能會感到失望。
遊戲裡的農耕生活
畢竟這是獨立遊戲開發者的第一款遊戲。如果想要按照一個更恰當的標準來評判《小生活》，我想應該強調遊戲的創意和氛圍。
而這正是《小生活》的最大亮點，它的想法十分有趣，模擬了一個畢業生反北漂、反滬漂的生活，這與當前網路上的熱門詞彙「躺平」在精神層面上似乎完美契合。正如椒胡所說：
「我想做一個畢業生主題的模擬經營遊戲。玩家即將畢業，面臨許多選擇，像送外賣或在公司工作，進一步可以找女朋友，甚至買房子。雖然這只是一個模糊的想法，但已經足夠讓我開始（做遊戲）了。」
《小生活》的英文名是「Graduated」，也就是「畢業後」的意思。椒胡說，他想把自己這兩三年中影響自己的感悟都做進遊戲裡，「傳遞出一種非常陽光、非常鬆弛的生活狀態」，為了達到這點，他在遊戲裡搭建了篝火，繪製了數名吉他彈唱者，還修了一間漂亮的海濱別墅。
看起來真棒！
為了讓玩家能夠「無拘無束地生活」，遊戲中幾乎沒有模擬經營遊戲中常見的資源限制。玩家必須要考慮的只有飢餓值，而填飽肚子的方式再簡單不過了：去便利店隨便吃點、在自動售貨機上花幾塊錢買點零食，或者到黃燜雞米飯店裡買套餐豪吃一頓……其餘的，怎麼賺錢、和誰交朋友、每天做什麼事，全聽玩家安排。
如果你的欲望很強，也可能會過上疲於奔命的生活，為了積攢更多錢或更好的牌組，掉入數字的陷阱。但更符合椒胡設計的玩法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或許現實生活與遊戲的差別並不大，在今天的社會中，一個人只要願意勞動，就幾乎不可能挨餓。便利店和路邊攤足夠填飽肚子，一頓外賣也不過二十餘塊，現實和遊戲中的物價沒有太多的差別——那為什麼我們在遊戲裡可以悠閒度日，在現實中卻總被焦慮、目標和欲望裹挾前進呢？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它涉及了太多東西，不能用幾句話簡單概括，而且這樣的問題幾乎是一個哲學命題。不過在我看來，《小生活》似乎已經達到了椒胡的設想，它所展現出的內容傳達了一種淡然的生活態度，讓我反過來觀照自己的生活。這讓我不禁想起了古人在詩歌中描繪的「採菊東籬下」的景象。
一種生活
或許椒胡就和千年以前致仕隱居的陶淵明一樣，拋棄了許多複雜的欲望，轉而追尋了某種由內而外的東西。在這種切斷外界影響的做法下，好像能更忠於自己的聲音，而不是被主流價值觀、社會壓力給弄得人云亦云。
這是不是一種更徹底的自由？
回到開頭，我在採訪前認為椒胡是一個灑脫的男生。
實際上，在與他交談後，這種預設的形象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
現在回想起來，無論是椒胡的經歷，還是他的遊戲《小生活》，好像都表達了同一個東西——我們應該遵照自己內心的聲音，重視精神需求而不是物質需求，努力過上一種充實、自由的生活。
這是一個簡單的道理。我們曾在小學的語文課本上學習過王維、嵇康、陶淵明等隱士的故事，其實對淡泊名利、寧靜致遠的生活態度並不陌生。可是當自己掉入社會生活中後，好像很難再記起來古人的事跡，更不用說用來指導自己的人生。
其實，現在想來，網路上盛行的「躺」的聲音，也可以理解為略為消極的一種避世態度。按照我的理解，無論是避世還是隱居，大多數都是鬱郁不得志後的無奈之舉。社會是一台巨大的機器，有許多事單憑個人的力量無法改變，要不選擇妥協，要不只能退出。說來有趣，即便過去了千百年，人們依然在糾結差不多的心理問題。某種纏繞在我們生活當中的無奈仿佛亘古不變，而前人和後人在面對這種無法跳脫的窘境所尋求的情緒出口，也幾乎一致。
生活隨意，仿佛隱居
椒胡對現在的生活非常滿意，在採訪快結束時，他回憶了3年甚至5年前的自己。那是一個被焦慮牽住了鼻子的男孩，想要很多東西，卻看不見內心的空乏，以至於把生活過成了一場由失望所主導的災難。然而，在經年累月的「修正」下，他漸漸變得坦然自若，練成了一顆大心臟。而當他經歷了一次以捨棄為主題的旅行後，反而找到了最重要的東西。
關於如何邁出做獨立遊戲的第一步，這可能是有類似想法的人最想問的問題。椒胡告訴我，最重要的是放手去做。
「現在做獨立遊戲的門檻不高，有許多成熟的工具，做遊戲其實沒那麼難，難的反而是下決定。」
「當時我的想法很簡單，因為我有一點積蓄，所以決定給自己一年嘗試。如果一年內沒做完，或者做得不好，我就放棄。」
「沒有那麼多顧慮，即使失敗了，也算是積累了經驗。沒什麼大不了。」
我問他，那你有沒有擔心積蓄用完了，自己該怎麼生活。
椒胡笑了笑說，沒錢就再回去打工吧。做遊戲如果真的失敗了，再找一份工作就好。
那會不會擔心辭職後，不容易再回頭找工作？
椒胡和緩地說，自己還很年輕，沒有什麼考慮，沒有想太多。當你想得太多，就沒辦法行動。對，就是不能想，要去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