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電子寵物」到「人生導師」，完顏慧德經歷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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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網際網路講究一個「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在這一點上，抖音博主「完顏慧德」也不例外。對很多人來說，他們在還不知道這個「完顏慧德」是誰的時候，就已經聽過了好多遍「這是一個Lonely的問題」「好嘞是貴咪，不好嘞是敵咪」等等從她直播間裡傳出來的梗。
圖源：抖音@王搖擺
也正因如此，這個「完顏慧德」在大部分人心目中的基礎形象，就是一個突然火起來的抖音博主。雖然她的梗很火，但也似乎沒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她會火一陣子，然後銷聲匿跡。畢竟，這樣的人之前有很多，之後大概也不會少。
但關鍵就在於，這個「意外」真的發生了——就在2023年即將過去的節骨眼上，抖音官方拍下了完顏慧德的故事。
在這個名為《生活閃亮時2023》的系列紀錄短片中，完顏慧德的故事占了其中單獨的一集。面對鏡頭，完顏慧德講述了自己童年的不幸，也表達了以後要把「心理學直播」堅持下去的決心。一個堅強、獨立、樂觀的形象，就這樣在螢幕上栩栩如生，賺足了人們的支持和眼淚。
觀眾很難不被這樣的故事感動。然而，就在《生活閃亮時2023》發布的幾天前，完顏慧德的還是不少人口中的「電子寵物」。
事情還是要從幾個月前開始說起。
完顏慧德最初的形象很簡單。那時的她，看起來與其他喜歡講「人生道理」的中老年人沒什麼不同，上傳的影片作品也都是關於婆媳關係或者育兒問題的正能量雞湯。如果非要說她與其他中老年抖音用戶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她的影片傳播範圍更廣一些，算是個中老年人群體裡的小小KOL。
但現在畢竟是個「抽象」的網路時代。網際網路流行文化的車輪滾滾向前，把本來與之不相干的人都給拉進了場中，就像劉慈欣科幻小說中的「吞食者」，會把沿途的任何物質都吞入體內，讓它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曾經，「流行文化吞食者」面前的是「冬泳怪鴿」，是「秀才」。而後來，被擺在了「流行文化吞食者」必經之路上的，就是我們今天的主角完顏慧德。
完顏慧德火起來的原因很簡單，也很「抽象」——與她發布的所有影片都無關，完顏慧德會火起來，只是因為她的長相有點像「三夢奇緣」，而「三夢奇緣」又有點像楊冪。
就這樣，完顏慧德莫名地因為顴骨突出的長相，一下子獲得了大量的「抽象流量」，她不僅繼承了「三夢奇緣」的眾多「抽象」粉絲，也繼承了「三夢奇緣」的「樓蘭乾屍」稱號。
圖源：抖音@梵谷
由於實際年齡比「三夢奇緣」要大，在剛剛火起來的時候，完顏慧德還會被人用「一夢奇緣」來稱呼。但很快，拿完顏慧德找樂子的人就發現，比起刻意地把她和「三夢奇緣」扯上關係，「完顏慧德」這個聽起來非常奇怪的名字，和她那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樓蘭語」）念出來的心靈雞湯，似乎包含著更大的「節目效果」。
於是，在形象、名字、口音、文案的多重助力之下，完顏慧德以火箭般的速度躍升成了新一代的抖音「電子寵物」，「完顏老師語錄」也一下子變得炙手可熱起來。
圖源：B站@音樂人王博
但這些「完顏老師語錄」在不久之後就迎來了質疑：比如，完顏慧德說過，「女人就要安分守己」；比如，完顏慧德還說過，「媽媽結婚為什麼不帶著你，因為你是她的拖油瓶。」
這些比較樸素保守的言論，如果放在兩年前的中老年人小圈子裡討論，那確實沒什麼問題；雖然現在出圈了，但如果完顏慧德是個普通的中老年網民，那也確實沒什麼問題——就算年輕人對此不贊成，也頂多就是覺得她有點保守、有點古板而已。
但問題就出在，完顏慧德並沒有自詡為一個普通的中老年網民，在她的抖音主頁上，「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的認證赫然在列，她在直播和影片作品中說的話，也都（自認為）是從一個專業的心理諮詢師的角度發出的。
這些言論到底是對是錯，這很難評價。畢竟只要不犯法，每個人都有言論自由。但毋庸置疑的是，完顏慧德的很多言論，確實不怎麼符合現代人的價值觀，有的甚至還不怎麼符合心理學的專業知識。
這也就使得網友紛紛對完顏慧德「心理諮詢師」的身份產生了懷疑。不僅如此，其他諸如「北京大學學歷是否是偽造」「是否真的姓完顏」等問題也隨之接踵而來。
這些問題當然都是有答案的：完顏慧德的「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認證確有其事，但這個證書並不難考——也正因如此，自2017年起，「國家職業資格目錄」就取消了對「心理諮詢師」的認證。也就是說，完顏慧德確實是「持證上崗」的，只不過這個「證」今天已經不具備太多的參考價值了。
而「北京大學學歷」，也算是確有其事——據網友發掘，完顏慧德的第一學歷畢業院校是「陝西省中醫藥學院」，也就是現在的「陝西省中醫藥大學」。而北京大學心理學的學士文憑，是她後來通過繼續教育的途徑考成的——與「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一樣，現在也已經停止認證了。
至於「為什么姓完顏」，據完顏慧德自己所說，她小時候所在的村子，是留在甘肅的女真後人聚居形成的，現在身份證上姓「完」，是為了上戶口把「完顏」簡化所致。
儘管所有的問題都有了一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結局，但對廣大網友來說，這些過於離奇的答案並不足以服眾。更何況，已經停止了的「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認證和「北京大學自考」學歷，也讓完顏慧德最基礎、最根本的兩項頭銜的含金量一下子降了不少。
與此同時，她在直播中曾經說過「找我諮詢的話八百塊錢一個小時」，又在抖音直播間裡設置了一百塊錢三分鐘的「付費連麥諮詢」，可謂價格不菲。但實際在諮詢中，完顏慧德只能給出有限的幾種答案，總結起來就是：「能忍就忍，忍不了就線下去找人做一個心理疏導」，這難免讓網友覺得有騙人之嫌。
在這些前提之下，「完顏慧德」自然而然地被人視為了一個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
完顏慧德的言論很樸素，網友們的價值觀也很樸素——對「江湖騙子」，網友自然不會給什麼好臉色。所以，在因為「長得像三夢奇緣」引來大批流量後，完顏慧德的直播間裡就只剩下了三樣東西：質問是不是學歷造假、拿完顏慧德的陝西或者甘肅口音取笑，以及「諮詢」一些很離譜的問題。
圖源：B站@Arantery
當然，這股風氣也蔓延到了完顏慧德的影片留言區里。從今年上半年火了以後開始，她的留言區畫風就變得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
再後來，網友們又發現了一個新的整蠱方式，就是在完顏慧德做嚴肅向「心理學直播」的時候，用各種付費的特效道具讓她「變臉」。
就這樣，這場鬧劇一直持續到了12月21日，也就是系列紀錄短片《生活閃亮時2023》播出的那一天。
在這部紀錄片中，策劃團隊涉及了心理諮詢師資歷、北京大學學歷等所有關於「完顏慧德」負面輿論的痛點，又通過鏡頭的記錄，潤物細無聲地化解了先前在網路上的所有質疑。
然後，他們專門驅車前往了二百多公里以外的甘肅省平涼市「完顏村」，也就是完顏慧德童年時住過的地方。在那裡，紀錄片的內容得到了進一步的拓展，完顏慧德講述了父母離異、後又幼年喪父的童年往事，也講述了自己決心靠讀書走出山村的少年經歷。
這一趟舟車勞頓沒有白費，在「完顏村」不甚發達的山村景象里，完顏慧德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因此而有了一份額外的重量。
最後，鏡頭又回到了完顏慧德現在居住的陝西省西安市，經歷了這一切的完顏慧德，決定繼續抬起頭向前看。她了解了年輕人口中的「PUA」「塌房」「乾飯人」是什麼意思，還做了時下最流行的MBTI人格測試。最後，她說，「我還是希望能和年輕人離得近一點」。
另一視角下的完顏慧德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序」「破」「急」完備，格式工整，編排合理，一氣呵成。而在那一天之後，完顏慧德的留言區和直播間也迎來了第二次的巨大變化。
從岌岌無名，到眾矢之的，再到感動世界的人生導師，完顏慧德只經歷了一次寒暑交替的時間；從對著「好嘞是貴咪」大笑，到對著「喜劇的核心是悲劇」落淚，網友們也只用了一次寒暑交替的時間。
於是，有越來越多人開始覺得，拿完顏慧德的陝西或者甘肅口音玩梗，以及故意在直播間問搗亂問題，都是不怎麼好的行為——當然，這些不怎麼好的行為也遠遠夠不到「網暴」的級別。它們和完顏慧德本人在用過時的證書去做不怎麼靠譜的心理諮詢一樣，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壞，浮動在一條並不那麼明晰的界限上。
在《生活閃亮時2023》明確把這個問題點出來前，人們已經不自覺地傾瀉了太多太多的能量，以至於到了讓完顏慧德本人難以承受的地步。這些能量的傾瀉，全部立足於完顏慧德那有瑕疵的所作所為上——但畢竟，這只是瑕疵，而不是污點。
所以，當《生活閃亮時2023》把這座「積木塔」的最低端抽掉時，摔得很慘的人們淚眼婆娑地望著自己曾經站立過的位置，才發覺到自己先前的所作所為，是多麼不應該。
人是複雜的。完顏慧德是一個堅持讀書學習、對未來仍抱有希望的正能量中老年人，同時也是一個提供不了什麼有效建議的半吊子心理諮詢師，這兩者並不衝突。
然而，現在的輿論環境太過急躁，太多人的眼裡只能看見完全的好和完全的不好。曾經，發現了完顏慧德的行為不完美，便要立足於此，大量地傾瀉那些並不都是善意的能量；現在，一個與先前完全相悖的認知被掰碎了餵到嘴裡，便又要馬上要重來，把她塑造成一個徹底的好人。
來來回回之中，人們始終在單向度地奔跑。
最後，被罵作江湖騙子的完顏慧德完全消失了，被立為人生導師的中老年婦女留了下來。
今天，人們已經不再談論「貴咪」和「敵咪」，他們只是說，完顏慧德身體力行地詮釋了什麼叫作「讀書改變命運」，作為一個靠個人努力走出大山的獨立女性，她值得我們所有人學習——多虧了超過三百萬人按讚的《生活閃亮時2023》「完顏慧德篇」，如果不是它，我想我認識不到這一點。
這個說法沒什麼問題，挺正能量的。
但也請別忘了——紀錄片要靠人拍，而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並沒有攝像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