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文字工作者來說,最讓人頭痛的就是摸清讀者們到底是怎麼個狀態。這事看似簡單,但落在技術領域卻總會出現各種麻煩。寫得太硬核會讓人失去閱讀的興趣,而解釋過多則容易讓人感覺囉里八嗦、心生不爽。面對一個大多數非技術受眾根本無法觸及的核心問題,選擇更具體的講話切入點就成為破解困局的不二法門。
前陣子,我們就在LinkedIn上開展了一輪集體意見徵集,想看看社會主流對機器人這個問題有何看法。徵集題目叫「機器人來了」,這樣的表述是為了降低准入門檻,畢竟每周都有類似的文章在影響輿論。
大家的反應基本跟預期相符:他們擔心機器人危機,以及殺手機器人;覺得這東西歷史不長、可能有種種隱患;再就是不滿於非得把它做成人形,認為這過於追求浮華的形式。說的沒錯,我也會把這些意見整理進後續文章當中。這裡要特別提一句「機器人危機」(robopocalypse),這是之前我自己生造出來的詞彙,指代網際網路在面對新機器人時的本能排斥反應。
人們的反感往往還跟工作崗位緊密相關。跟「機器人危機」類似,總有人把「機器人來了」續寫成「來幹掉你的工作」。這裡的幹掉又分兩種解釋,其一是徹底消滅某些崗位,其二是取代崗位上的工作人員。一般來講,群眾在這類場景中會把AI和機器人區分開來:AI針對白領崗位,而機器人則針對藍領工作。更具體地講,威脅工廠工作的是機器人,威脅辦公室職務的是AI。
而且時代的震撼還不只源自機器人的興起。以我所在的線上媒體行業為例,早在我入行之前就總有人說這個行業已經死了。最初的威脅是TikTok之類的短影音平台,從業者一直希望受眾能把那些應用先關掉,認真瀏覽一下嚴肅新聞。而面對受眾不斷萎縮的注意力、再考慮到無腦資訊的洶湧泛濫,文字在影像的衝擊下似乎毫無還手之力。
這種趨勢性的背景不僅對機器人行業造成損害,而且也跳脫出慎密對話的實現根基。我敢肯定,已經有不少人打算徹底脫離工作中的交流和溝通,而這才是真正值得關注的危機所在。
所以我們不妨先從大家已經達成普遍共識的前提聊起:機器人已經,而且將繼續影響工作崗位。機器人在勞動力體系中快速增長,複雜的自動化工具變得愈發普遍,並不斷對我們的工作方式產生更大影響。
這裡我刻意使用了「影響」這個較為中立的表達,因為從純語義的角度來分析,「影響」既不消極、也不積極。總之,未來的勞動力形態將與今天有所區別,而機器人技術幾乎必然成為這種變化的核心驅動力。
從目前的情況看,大多數人對此抱持較為積極的態度——機器人要麼是取代那些本就糟糕的工作,要麼會改善這些工作內容。這樣的判斷基本屬實,但我意識到自己接觸過的那些表達者要麼是機器人主義者、要麼是技術投資者,總之在心態上普遍看好這方面發展。
我不是要故意唱反調,但作為內容創作者,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提醒各位讀者,時代變化的真實影響絕不是一個個數字。每個數字背後都對應著真實存在的人,特別是在最近大家經常讀到的裁員消息當中,冷冰冰的數字正在摧毀一個個家庭。把現實的悲劇抽象成統計數據非我所願,所以我才會經常轉發崗位招聘資訊。畢竟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我們的生存能力是由工作能力直接決定的,這也是現實世界的運作方式。
至於自動化的長期影響,我覺得只有充分對話才有可能找到答案。與其說是對話,倒不如說這是一場辯論,而且在可預見的未來絕不會平息。很高興看到人們會結合自己的背景和立場參與討論。但遺憾的是,我發現大家往往拘囿於技術帶來的短期影響和代價,也就是那些受到直接衝擊的崗位。沿著這個路子,我們能聊的也只有安全保障、提高職業技能之類的陳詞濫調。雖然重要,但我認為並不算是當下最值得關注的核心議題。
下面我們就嘗試把目光放長遠些,聊聊另一個更具發散性的議題——機器人稅。這個問題之前得到的關注並不大,我們不妨就從現在開始。接下來的內容當然不足以聊通、聊透一切,但希望本文能夠拋磚引玉,為大家的更多深層思考鋪路搭橋。
布魯金斯學會這樣描述「機器人稅」的概述:
機器人稅的底層邏輯是,企業應當在用機器人取代人類雇員時額外繳納稅款。從理論上講,這筆稅收主要有兩個目的。首先,它會抑制企業用機器人取代人類雇員的積極性,從而維持穩定的就業形勢。其次,如果替代之勢已無法逆轉,機器人稅也能為政府貢獻新的收入,彌補工資稅縮水所造成的損失。
以上表述基本反映了機器人稅的思路,但我還是要再補一點。對於這個概念,我認為「工資稅縮水」其實影響不大,更核心的問題在於緩解群眾承受的潛在衝擊。
早在2017年,我就曾經在文章中提出過這樣的觀點:
讓企業繳納更高的稅費並不足以解決「自動化取代低技能工人」這一整體社會危機,機器人稅當然也做不到。相反,政府應當認真利用企業稅收建立免費或低成本的教育計劃,讓人們做好與自動化協同工作的準備。
對於那些無法在未來技術普及時代下找到穩定工作的人,政府可以為這部分弱勢群體提供普遍性的基本收入或其他保底方案。
這裡要再次強調,以上觀點之間並非相互排斥。其實從個人立場來看,我認為為社會保障制度提供資金,反而才是支持機器人稅的最有力論據,畢竟為那些沒有收入的人們提供食物和住房,應被視為政府的一項基本職能。只有從這個角度出發,上述觀點才能以合乎邏輯的方式銜接起來。
也就是說,我既不主張、也不反對機器人稅。老實說,我目前在這個問題上持觀望態度。雙方都有自己的道理,而在經過以上論述之後,我持觀望的理由主要是擔心收取重稅會扼殺創新。從本質上講,這種反對跟抵制任何形式的高昂營業稅基本相同。只是在機器人稅方面,它對創新效率的打壓會體現得尤為突出。
在我看來,問題的根本還是在做權衡——維持工作形式穩定以支撐更多就業崗位,還是力挺機器人/AI技術以提振國際競爭力?再次強調,這不是個隨便聊聊就能得出答案的問題。但如果能讓更多人思考並參與到討論中來,未來的結果可能會更符合大多數人的利益和訴求。
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我們能有時間和精力更深入地探討這個主題。在本文中,我們主要參考麻省理工學院去年年底發表的一篇研究文章。
通過發表在《經濟研究評論》上的《機器人、貿易和盧德主義:實現最優技術監管的一種充分統計方法》(Robots, Trade, and Luddism: A Sufficient Statistic Approach to Optimal Technology Regulation),麻省理工學院經濟學家Arnaud Costinot和Iván Werning提出了一項解決方案,其中就包括適度徵收稅費。
Costinot當時表示:「我們的發現證明,對機器人或進口商品徵收的稅費應該保持在較低水平。雖然機器人確實會放大收入不平等問題,但仍應為其設置較低的稅收比例。」
多年以來,包括比爾·蓋茨和伯尼·桑德斯在內的知名人士一直呼籲提高稅收。2017年,蓋茨在採訪中表示「最好是提高稅收水平,即使為此放慢創新速度也在所不惜。」他還強調,自動化對人類雇員的替代已經在多個行業中廣泛出現。
而在討論蓋茨就此問題的立場時,桑德斯回答說「這當然是種方法,值得認真考量。」但這位來自佛蒙特州的參議員也保持著一貫的樂觀態度:「當然,如果自動化技術能幫助我們縮短每周工作時間,那能說這是件壞事嗎?肯定是好事。我只是不希望讓高端人士成為這場技術革命中的唯一受益者。」
作為反駁,我們回到布魯金斯學會的觀點,他們認為自動化從長遠來看有望創造更多就業機會:
高級研究員Robert Seamans寫道:「現有研究表明,採用機器人的企業實際上是增加了就業機會,這也從根本上削弱了支持機器人稅的基本論點。此外,機器人稅還需要對機器人的構成做明確定義,而確切的定義並不容易拿捏。相反,政策制定者應當採取其他行政手段來幫助從業者,其中可能包括改變對資本和勞動力的徵稅方式,但同時也要更廣泛地為勞動力市場探索改革空間。」
迄今為止,只有韓國接近了最終立法階段。但該國的做法是將稅收抵免比例降低2%,而非引入全新稅種。
為了進一步就此事展開討論,我還邀請Costinot和Werning接受了郵件專訪。
《機器人、貿易和盧德主義》是去年年底發表的,結合近來的事態發展,你們的觀點是否有所變化?
自從我們撰寫這篇論文以來,AI技術取得了巨大進步,也引發了人們的普遍擔憂。我們的論文結果當然適用於這項技術,其中提出了一個通用公式,將技術對工資分配的影響作為輸入項。但這個重要的輸入項在AI領域如何發揮作用還不得而知,目前人們正在進行研究,而大多數論斷仍處於猜測階段。
在討論「再分配」問題時,所徵稅款能否直接惠及那些被自動化剝奪了工作的人們?
問題的重點不在於機器人稅能帶來多少收入,而在於這個稅會影響市場上的勞動力需求,進而影響工資和就業機會。具體來講,隨著新技術的出現,人們所能獲得的潛在工資可能會更趨於不平等,而稅收有望減輕這些影響。從某種意義上說,人們可以將機器人稅理解為對稅前利潤的預分配、而非稅後利潤的再分配。
關於「技能提升」的效果,我聽到了各種不同的反饋。關於藍領工人被取代的問題,您對此有何看法?
我們還沒有認真研究過這一點。但總體來看,道理也是相通的:技能提升代表的是硬幣的另一面。如果教育培訓能夠改善技能的分配方式,那麼政府就能找到提供補貼的渠道。當然,我們還沒有看到調查其具體效果的實證文獻,也沒有詳盡研究過這個問題。
您給出的系統徵稅最佳範圍,是實際產出價值的1%到3.7%。在超出該閾值後,情況會發生哪些變化?
沒錯,根據目前掌握的初步證據,這就是我們公式計算出的最佳區間。但自動化在工資分配領域屬於關鍵因素,所以還摻雜著很多不確定性。
至於你提出的問題:在理想情況下,我們可以在改善稅前工資分配與稅收效率損失之間做出權衡,從而找到理想平衡點。如果稅收太高,就相當於比例失衡,這時候效率損失就會變得過大。而評估這一權衡的關鍵因素,在於是否存在其他工具來實施重新分配:如果沒有,那可能就只有提高稅收比例。但在我們的基準中,美國和其他發達國家能夠實施非線性所得稅。參考其他相關文獻,我們發現這種所得稅制度相對有效,因此才讓我們有信心將實際稅率定得相對較低。
其實我們並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相對較低的數字確實讓人感到驚訝。但理論和證據支撐起了這樣的結論。
實施機器人稅是否會引發抑制創新/競爭的風險?又會不會對提振國內製造業產生阻礙?
會的,原則上它確實會產生這兩種效果,除非能配合其他政策加以抵消。一般來說,這就是不可避免的效率損失,也是我們考量權衡時的必要因素。所以我前面也提到,不應該把稅率定得過高。
Werning教授的意見是,「我們認為不該單純討論機器人稅或者貿易徵稅,畢竟它們不該成為唯一可行的再分配政策工具。」
那麼在解決不平等問題時,還有哪些其他具有現實影響力的工具?
美國的所得稅制度(包括州稅、勞動所得稅抵免等)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再分配工具,也應當成為關鍵的政策工具(考慮到其龐大的實施規模、泛用性以及在民意討論中的熱度)。我覺得應該牢牢把握住這個基本點,而目前圍繞自動化技術問題展開的很多交鋒,似乎還沒有把它納入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