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無悔
上一輪遊戲行業擴張期里,大量初創團隊拿到了投資,上馬新項目。潮起潮落,3年過後不乏遊戲最終沒有做出來,或者即使上線也很快銷聲匿跡的案例。勝敗乃兵家常事,但直面失敗,並非各方都能坦然接受。昔日合作夥伴要求回購股份,創業者又如何面對呢?
PART I
塵封的回購條款被觸發
初夏,岸泰與發行夥伴解除了代理合同,算是正式為自己一手主導的A遊戲畫上一個不完美句號。就在幾個月前,看到A遊戲新版本慘澹的數據後,岸泰終於壯士斷腕,停止開發A遊戲,同步裁員。
彼時,公司賬戶上還有一些資金,但已經不夠岸泰拯救A遊戲或者公司了。送走最後一名員工後,岸泰決定向自己的投資人——一家有著遊戲行業背景的創投基金B——交底。
岸泰坦誠地向投資人告知了A遊戲數據、公司財務狀況以及未來打算,投資人平靜地接受了岸泰的失敗,「創業不易,我們理解。」
隨後投資人話鋒一轉,嚴肅地表示「如果你想解散公司,自己重新開始的話,希望你能拿出一筆錢回購股份,讓我們能對出資人有個交代。」岸泰此刻才想起來,當時投資協議里約定,如果公司清算或者自己離職,那麼需要在返還全部投資款的基礎上,再支付3%的年化利息。
不大的會議室瞬間陷入一片死寂當中,只聽得見中央冷氣出風口的冷氣嗖嗖地吹,可仍然壓不住岸泰激起的一身冷汗。岸泰像是失去了對聲帶的控制,一時語噻。
創業四年,岸泰已經搭進去全部家底,還背上了400萬的外債。投資人的新要求,使岸泰清晰地認識到,資方以自己利益優先,不會管創業者死活。
PART II
第一次危機
岸泰的經歷也是上一輪遊戲行業快速擴張期的一個縮影。
2019年,早有做遊戲意願的岸泰受《旅行青蛙》《江南百景圖》的啟發,決定建立一支小團隊做一款休閒遊戲。那時版號也恢復常態化發放,岸泰覺得做遊戲正當時。
旅行青蛙與江南百景圖啟發了岸泰
為了組建團隊,岸泰陸續投入了全部積蓄,還東拼西湊借了不小的金額。
岸泰團隊花了差不多1年的時間,做出一款美術風格獨特的放置類遊戲,進測試後數據不太理想,但口碑還不錯。深思熟慮後,他決定基於這款遊戲的資產,好好打磨內容和玩法,再做一款模擬經營類遊戲,也就是後來的A遊戲。
等真正上手做模擬經營遊戲,事情複雜程度超乎了岸泰的想像。此前做輕度遊戲時,數值、玩法和商業化的經驗在中度遊戲中不完全適用,A遊戲的體量也比此前大不少。
小團隊的一些弊病在開發過程中暴露無遺。技術底層不牢靠,遊戲卡頓問題無法得到妥善解決;賬上資金已燈枯油盡,不允許團隊有些許喘息之機。
遊戲尚未做完,根本簽不出去。不到10人的工作室,岸泰團隊已經數月未發工資了,士氣異常低落。
就在岸泰焦頭爛額之時,他們的A遊戲獲得了版號,為工作室後續留下了一線生機。
PART III
白衣騎士
2020年年末,遊戲行業投融資開始火熱,各類基金湧入遊戲賽道,重點投資遊戲開發商。
巨大的生存壓力下,岸泰忽覺峰迴路轉,開始發瘋式尋找外部融資,前後與100餘家資方接觸。比起其他資方只看不投,B基金投資意願較強,商談相對順利。
在進一步接觸過程中,B基金沒有提出任何簽署對賭協議的想法,並承諾一次性打款,不會按研發里程碑分批付款。考慮到工作室已欠薪數月,B基金也沒有為難岸泰,特別允許他使用投資款支付欠薪。
資深私募股權投資基金
(PE)經理飛羽告訴遊戲茶館,投資款通常專款專用,只能用於遊戲研發,不能用於償還公司債務。欠薪屬於公司債務,允許投資款償清欠薪,一定程度上體現了B基金對岸泰的讓步與誠意。
既然雙方都有股權合作的誠意,工作很快推進至草擬投資協議的階段。B基金在合同文本中加入了保護投資人利益的兩條回購條款,即:
岸泰作為工作室的核心員工不能離職,離職將觸發回購,並支付利息;
工作室如果破產清算,需回購股份,並支付利息。
PE基金經理飛羽向遊戲茶館透露,回購條款確屬投資行業慣例,一方面是保護基金利益,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約束創業者。「但實踐中很少觸發。除非創業者存在重大過錯,如惡意掏空公司等。」
岸泰挽救工作室心切,並未對上述條款提出異議,而且岸泰的律師朋友過投資協議時,同樣未提出異議。實際上,在岸泰內心深處,他壓根沒想過會有觸發回購條款的那一天,「我沒有想過工作室會失敗。」
最終雙方達成一致:工作室估值數千萬,B基金以數百萬獲得20%的股權。
在岸泰看來,B基金當時猶如白衣騎士一般,在關鍵時刻伸出了援助之手,拯救了A遊戲和工作室,讓遊戲趕緊測試成為可能。
白衣騎士
而他沒看到的是,投資協議中的回購條款最終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成了橫亘在岸泰心頭的巨石。
PART IV
第二次危機要了命
拿到投資款後,岸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隨即著手高質量地完成A遊戲,引入更多、更強的新鮮力量。
雖手握「巨資」,可招聘市場環境已時過境遷,岸泰他們並無優勢。2021年,經過幾家頭部遊戲廠商相互抬價,加之圈外熱錢湧入,行業整體薪資水漲船高。岸泰把薪資預算提高了30%,才網路到靠譜的人才。
那一年裡,岸泰逐步把人員擴張至20人,準備大幹一場。事與願違的是,前期A遊戲技術底層欠下的債,後期在開發、測試中漸漸暴露。
遊戲測試時,少量玩家同時在線就讓遊戲伺服器崩潰;內容疊代時,薄弱的技術框架無法實現諸多預想功能;版本更新時,陳舊的技術阻礙開發效率,再小功能的功能從開發、測試到上線,需要1個月的時間,成本直接翻倍......
即使岸泰後面招到一位厲害的程序,奈何遊戲基礎太差,也於事無補。他深知A遊戲開發多年,前後修改多次,除了畫風和題材,還有許多隱患,信心並不太足。
期間B基金也為工作室帶來了許多幫助,請來資深開發者為A遊戲提供調優建議,對接發行資源,給予合同法務援助等等。考慮到大家的沉沒成本,岸泰還是橫下一條心把A遊戲做完。
岸泰他們埋頭苦幹研發的幾年時間裡,模擬經營賽道跑出了諸如《桃源深處有人家》《這城有良田》《叫我大掌柜》等優秀遊戲,映襯得A遊戲更顯平淡。上線後持續下滑的各項數據也昭告,留給A遊戲的時間不多了。
今年模擬經營品類的口碑佳作
為了支撐遊戲後續版本開發,在投資款花完後,不認命的岸泰又借了超百萬的外債。
然而事與願違,不計成本地投入沒有換來A遊戲起死回生。連續兩個版本後A遊戲依然無起色,發行商不願再投入資源推廣遊戲。殘酷的現實擺在岸泰面前,他只能選擇暫停A遊戲後續研發,開始搗鼓新項目。
可是每月20來萬的硬性成本,還有高企的債務利息,壓得岸泰喘不過氣起來。他如履薄冰,每天加班至凌晨,用繁重的工作量麻醉自己,以期短暫逃離四面楚歌的境地。
「焦慮」已完全無法形容岸泰的精神狀態,心急如焚的他那段時間裡頭髮一把一把地掉,一簇簇白髮藏不住地往外蹦。岸泰看著鏡子裡憔悴的自己,仿佛斷崖式蒼老了十歲。
岸泰的自救行動並沒有挽救工作室,業餘時間開發的新項目原型過於粗糙,不足以吸引新的合作夥伴。工作室不可避免地滑向彈盡糧絕的地步。
PART V
投資人是輸不起嗎?
回購條款的存在,常常讓遊戲茶館深感困惑:個人投資者都明白交易股票盈虧自負,為何PE基金的出資人反而需要回購條款兜底?難道這些專業投資者不明白股權投資風險更大嗎?
前述PE基金經理飛羽表示,出資人們非常清楚股權投資的風險,他們是能夠接受投資失敗的。飛羽透露,出資人在投資基金前也會做盡職調查,權衡投資策略的風險和收益,所以並不會過於為難基金管理人。
以飛羽的從業經驗來看,多數專業基金不會為難白手起家的創業者。創業者失敗後,基金只能認輸,將這筆投資計提,並不要求創業者回購。
「如果創業者是原騰訊、網易出來的製作人,本身就有一定積蓄,回購條款確保他們並非玩票式創業。」飛羽認為,回購條款更多時候是將創業者與投資人利益綁定,也為基金到期退出留下操作空間。
飛羽告訴遊戲茶館,資本與創業者並非你死我活的關係,而是相向而行,彼此支持。
就拿「核心成員離職」的回購條款來說,飛羽透露基金普遍會給與創業者1~2個月的緩衝期,如創業者能拿出各方接受的解決方案,就不會觸發回購條款。
「創業者也需要明白,拿資本的錢是有代價的。」
PART VI
落子無悔
經過反覆溝通、談判後,岸泰再借了數十萬元,回購了B基金所持股份,恢復「自由身」。陪跑三年,岸泰還是非常感激B基金提供的各項幫助,對B基金抱以深深的歉意,畢竟讓他們這筆投資大虧。
「我理解B基金的回購要求,他們也需要向自己的投資人交代。」
復盤自己四年創業史,岸泰覺得失敗根本原因還是自己的局限性,無法預測未來市場變化的情況下,過於相信他人建議。另一方面,自己又太過優柔寡斷,未能及時止損,最終導致工作室難以為繼。
處理好工作室善後事宜後,岸泰後續想做一款真正自己想做的遊戲,此前製作的遊戲原型或許會繼續開發。目前他已經開始尋找新的開發合伙人。
當被問及是否後悔創業時,岸泰堅定地表態「並不後悔」。「創業一直是我自己的初心,過程中確有許多決策我沒能做出正確選擇。」
落子無悔
岸泰告訴遊戲茶館,他希望還能有一次東山再起的機會,「我會汲取A遊戲的經驗教訓,避免再次踩坑,相信天道酬勤。」
其實拋去A遊戲最後矛盾重重的階段,岸泰還是挺享受做遊戲的過程。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將自己的創意落地,無疑是幸福的。
做遊戲已經很難了,經營一家公司無疑是難上加難。創業者常常需抽出大量精力,應付額外事宜。為公司正常運轉下去,創始人需要尋找志同道合的資方融資;為推動產品上線,創始人需要與發行接觸談判,為團隊爭取利益;應對人員流動,創始人需儘可能短的時間裡找到合適的人......岸泰亦深有同感。
相信與岸泰一樣,對遊戲抱著一腔熱情的開發者不在少數。遊戲茶館願他們終能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