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前,我們對 J.勞勃·奧本海默最深刻的印象來自 1965 年他接受 NBC 採訪時的錄像,他在其中回憶了首次引爆核裝置後的心境,並引用《薄伽梵歌》的經文道:「我變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這個鏡頭中,這位物理學家滿是陰霾的面孔占據了幾乎整個畫面,而這個片段,便是那引發了鏈式核反應、最終催生出克里斯多福·諾蘭的《奧本海默》的粒子碰撞。
這部 3 小時的傳記片如同一部驚心動魄的驚悚片,除了在反思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愧疚感時,《奧本海默》從來不會放慢腳步,它生動地想像了主人公內心深處的心理活動 —— 揮之不去的末日景象不斷折磨著他的心靈,那景象既是對人類的警示,也是對人類的控訴。它讓人癱軟無力、心跳加速、難以喘息。

開場的鏡頭為這部電影定下了基調,確立了三重嵌套式敘事結構,並通過閃回到 20 世紀 20 年代勞勃·奧本海默(席尼·墨菲 飾)大學時期的經歷,展示了他在那個時代的孤獨和困擾,以此向我們介紹了未來的「原子彈之父」。
我們第一次見到勞勃時,他的目光朝下(就像 NBC 那段錄像一樣),凝視著雨滴在水窪中泛起的漣漪,這副平靜的畫面卻讓他想到了亞原子粒子爆發出的地獄烈火。即便是大自然的寧靜,也無法撫平他深受困擾的心靈。
這些不斷侵入腦海的思緒在全片中反覆出現,尤其是在他被迫面對自己創造出的可怕力量時。就像泰倫斯·馬力克在《生命之樹》中用天體的畫面與成長故事形成對照一樣,這個關於傲慢、悔恨、被釋放的力量的故事,也常常被亞原子級別的畫面打斷,這些畫面被折射、放大到了龐大的 70 毫米底片 IMAX 螢幕上,仿佛要讓人意識到如此微小之物可以引發多麼可怕的破壞。這是諾蘭的「死亡之樹」。

兩場政府聽證會帶領我們走進了勞勃的過去。兩場聽證會均發生在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爆炸之後。其中一場以褪色的畫面呈現,它質疑了勞勃在 1954 年對美國的忠誠;另外一場則是黑白畫面,在 1959 年將前原子能委員會主席劉易斯·施特勞斯(他曾是勞勃的盟友,後來成為了對手,由小勞勃·道尼飾演)推上了風口浪尖。後者常常會呼應前者,而前者本身又回顧了勞勃於 1942 年加入曼哈頓計劃之前在 1920 和 1930 年代的科學生涯。
這種結構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社交網路》,那部電影同樣用兩次聽證會講述了具有重大影響的真實事件。但《奧本海默》中兩次互相對立的聽證會創造了視角上的衝突,有時候導致了互相重疊和重複的鏡頭,但它們分別來自勞勃和施特勞斯的視角,一個以(稍微鮮艷一些的)彩色畫面呈現,另一個則以黑白畫面展現。

兩人之間的關係並不是故事的核心驅動力(這個工作由「爭分奪秒搶先完成原子彈的製造和測試」負責,這條故事線占據了本片相當大的篇幅),但這種關係在表現故事主題時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奧本海默》深入探索了兩個男人的自我,並最終帶來了令人震撼、充滿戲劇衝突的結局,徹底揭示了始終深藏在兩人心中的悔恨,而這最終讓小勞勃·道尼獻上了他在過去 20 年裡始終沒能在其他電影中展現出的複雜、細膩、爆炸性的演技。
在那個結局之前,故事的展開有如自由落體一般,有目的性地在多個場景之間不斷跳躍,展現了一個個關鍵的科學突破,讓勞勃和他精心挑選出的科學家團隊朝著神的力量一步步逼近。他們的計劃經常遇到阻礙,而這些阻礙往往來自他們自己的政府,疑神疑鬼、陷入紅色恐慌的美政府不斷派安全官員前來審核,而戴恩·德哈恩、凱西·艾佛列克、大衛·達斯馬齊連也用精湛的演技表現出了這些官員的混蛋嘴臉,進一步強化了本片的緊張感。

奧本海默是個難以揣度的謎團,一個像是被電子圍繞的原子核一般,被興奮的學生們圍繞著的教授,而席尼·墨菲為這個角色帶來了必要的沉著和威嚴感,與他瘦削的體態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常年掛著心神不寧的表情,即便他強顏歡笑的時候,那份不安也一目了然。他不是一副突然「見了鬼」的樣子,而更像是一生中無時無刻不在目睹鬼魂的遊蕩,讓人不禁好奇,他是預見了萬物之基石將他推向偉大,還是將他推入永恆的詛咒?
由於其故事結構,《奧本海默》就像是一段充滿悔恨的回憶在被逐漸揭開,但這份悔恨是命中注定的嗎?墨菲的面孔似乎也在不斷提出這個問題。

在星光熠熠的配角陣容中,兩位女性很難得地在諾蘭電影中成為了配角中的亮點。這兩位女性與美國康米黨的關係(以及勞勃與她們的聯繫)引發了山姆大叔的怒火。佛蘿倫絲·普伊飾演的珍·泰特洛克是勞勃人生中一位多變無常的戀人,此外她也是一段有著驚人創意而又令人不安的性愛戲的主角。
艾蜜莉·布朗則扮演基蒂,勞勃長年承受苦難的妻子。她是個相當豐滿立體的角色,遠比好萊塢傳記片中常見的花瓶妻子更加複雜。基蒂可能是唯一一個了解真正的勞勃的人:她了解那個藏在殉道者形象背後的男人,那個用虛假的謙遜和令人厭惡的「孤獨天才」形象做偽裝的男人。J.勞勃·奧本海默是一道只有她能解開的悖論,而這道悖論一直壓在她的心頭。

墨菲大部分時候都在和大衛·克朗姆霍茨或者麥特·戴蒙演對手戲,克朗姆霍茨飾演勞勃熱情風趣的朋友伊西多·艾薩克·拉比,戴蒙則扮演陸軍工兵、曼哈頓計劃的安全負責人萊斯利·格羅夫斯。戴蒙的角色再次體現了他要當實力派演員的追求,他的角色與勞勃的對抗衝突以及他渴望被傾聽的心情(考慮到他的周圍全是天才,這往往以失敗告終)以幽默的方式成為了舞台的中心。
20 世紀的科學界大拿頻頻登場退場,讓人覺得自己看了一部物理界的《復仇者聯盟》:費曼、玻爾、賽斯·內德梅耶、愛因斯坦、海森堡悉數登場,但最終,故事的重點依然是勞勃說服自己打造畏懼之物時的內心掙扎。

諾蘭基於《奧本海默傳》創作了劇本,並與拍攝《TENET天能》時的合作者們一同完成了許多令人叫絕的拍攝手法,從攝影師霍伊特·范·霍特瑪,到作曲家路德維格·戈蘭松,再到剪輯師詹妮弗·拉梅,全都做出了傑出的貢獻。高大的 IMAX 畫幅被巧妙地利用,不僅捕捉到了壯觀景象,也讓特寫鏡頭變得更有張力,讓勞勃在新墨西哥遼闊土地的襯托下仿佛成為了史上最渺小、最孤獨的人。
戈蘭松利用環境中的聲音(例如興奮的人群的跺腳聲)以及逐漸加快的節奏打造了激昂和令人不安的音樂。通過與聲音設計師蘭迪·托雷斯的合作,諾蘭和戈蘭松精確地把握了什麼時候應該放棄雷鳴般的音效、讓寂靜籠罩一切。

在「三位一體」核試驗後,在勞勃的萬千思緒專注於災難時,即便是微弱的人類呼吸聲(無論是如釋重負地舒氣,還是極度恐懼時的屏息)也成為了一組交響曲。在這裡,本片的表現手法達到了最有張力的時刻,用令人震驚的真實感將角色包裹在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和焦慮之中。這或許是諾導迄今為止拍攝出的最精彩的一幕。你看了就知道我說的沒毛病了。
詹妮弗·拉梅通過親昵的聽覺和觸覺,將我們帶入、帶出這些活生生的噩夢,仿佛這個世界驟然變得極其不穩定,只要有些微的刺激就會讓它被火焰吞噬。就連炸彈本身的質感和風化也讓它仿佛有了生命,仿佛是一頭正等著被人喚醒的沉睡猛獸。儘管我們是在 2023 年觀看《奧本海默》,知道世界沒有在 1945 年毀滅,但在觀影時,我卻感到世界末日近在遲尺,隨時都有可能降臨。

這種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以及它那令人想要乾嘔的餘韻始終沒有消散。仿佛幕布本身也在不停散發著對死亡和毀滅的恐懼,這使得《奧本海默》既關於過去,也關乎未來。諾蘭不僅在涉及原子彈的鏡頭中延續了這種勢頭,就連那些較為狹小的場景也照樣勢頭不減,用極快的節奏展現了毫無生氣、逼仄狹小的安全聽證會。(官僚主義從未顯得如此可怕)。
本片始終會回到它的核心問題,即 J.勞勃·奧本海默在歷史中應有什麼樣的位置 —— 無論是在他人的眼中,還是在他自己內心當中。本片得出的結論並不容易解讀,它主要依賴於本片頻繁出現的、令人嘆為觀止的抽象手法,而非用具體的文字詮釋。這是一次震撼人心的觀影體驗,它帶來了諾蘭過往電影全都無法提供的感受,它的美學衝擊力很可能會讓你拖著腳慢慢走出影院,靜靜地反思——當代好萊塢導演很少有人能帶來這樣的體驗。

總結
《奧本海默》是一部如自由落體般飛快展開的傳記片,這是克里斯多福·諾蘭迄今為止最為抽象的電影,但同時也是表現手法最為精妙的一部。通過末日般的 IMAX 噩夢景象,「愧疚」的主題得到了充分的表現,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噩夢也變得愈發龐大、愈發接近人物的本心。本片呈現了一個令人不安、令人迷醉的景象,展現了人類通過創新以及為任何暴行尋找藉口的能力,有可能會為我們招致怎樣的後果。
優點
席尼·墨菲有說服力的表演令人驚嘆
充分使用 IMAX 的畫幅來講述具有衝擊力的故事
各種精妙的表現手法緊緊圍繞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展開
忠實再現了奧本海默關於技術與未來的擔憂
缺點
可能不太適合非傳記片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