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那個朝我開槍的男人,我想說:很遺憾那天我們在糟糕的情況下與彼此遭遇。沒準下輩子我們能成為朋友……我相信原諒,相信上帝會寬恕,到現在依然如此。
Chris Pelkey,一位槍擊案受害者,對法庭如是說道。
但這並不是他本人。他在 2021 年的一次路怒槍擊事件中,已經不幸去世。
庭審現場上播放的,是以 Pelkey 的形象和聲音製作的 AI 影片。

更令人驚訝的還在後面:法官採納了這段由 AI 生成的受害者影響陳述,作為量刑階段的證詞。
這是今年 5 月 1 日發生在亞利桑那州某縣級高級法院的一次庭審,在刑事犯罪法庭,乃至整個英美法世界,引發前所未有的震盪。
這也創造了 AI 生成內容作為證詞提交到法庭,並且被法庭採納的先例。
這次庭審在 YouTube、Reddit 等平台引起軒然大波,大批網友表示對法官採納這段 AI 證詞的決定表示難以理解,

有人認為當值法官 Todd Lang「愚蠢」,應該被上級部門剝奪法官資格。

有自稱是律師的網友對此表示震驚:「如果我僱人在庭審現場做相似的事情,不但會被當庭制止,甚至還會被律師協會調查。」

乍一聽,一個法庭採納由 AI 生成的,代替已經死去的受害者發表的證詞,的確荒謬又愚蠢。這些網友們的反對態度,完全有理由。
但考慮到這條證詞影片由受害者家人製作,並且同時並未遭到被告方和法庭的反對——情況也的確略微蹊蹺,似乎另有隱情。
讓我們深入了解這次令人難以置信的庭審。
AI 亡者證詞的背後:愛與寬恕
萌生製作 AI 影片作為證詞的想法時,Stacey Wales 就明白,這個做法勢必爭議滔天。
連自己的丈夫一開始都難以接受,覺得她「可能有點過分了」。
Wales 是本案的受害人、路怒槍擊事件中的死者 Chris Pelkey 的妹妹。她和丈夫都從事科技行業,對 AI 生成工具並不陌生。
被告應該得到法律的制裁,受害者一方也都希望法庭能夠給出最大限度的量刑以寬慰 Pelkey 的在天之靈。Wales 希望槍手 Gabriel Horcasitas 在監獄裡度過後半生,或者至少法官能夠以過失殺人罪的頂格量刑,對被告進行宣判。
但她同時也認為,哥哥的在天之靈或許不會這樣想。

前思後想了整整兩年,和數十位哥哥的生前友人聊過之後,Wales 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兄長,也無比確認一件事:
她自己不一定能原諒被告,但哥哥一定會原諒他。
斯人已逝,沒有什麼能讓 Pelkey 起死回生。但至少 AI 能給哥哥最後一次表達自己的機會——Wales 這樣想,並最終說服了丈夫。
她明白,如果決定要做這件事,必須非常小心謹慎地處理,如果影片的腳本不好,效果會差之千里。
說干就干:她整理了多年以來訪談記錄里大量的側面描述,提煉出了自己認為最接近哥哥的樣子,以及他可能會最終在法庭上說的話,寫出了腳本。
他們採用 Pelkey 的遺像照片,使用 Stable Diffusion 和 LORA 微調來生成影片。過程中遇到了效果失真的情況,比如 Wales 希望哥哥能在影片裡最後一次,向他愛和愛他的人們「笑一下」,但照片裡蓋住脖子的長鬍鬚很難處理。他們不得不「修整」一下鬍子,修掉了卡在帽子上的墨鏡,才讓生成影片裡 Pelkey 的樣貌和笑容更加真實。
最終生成的影片並不十分完整、連貫,中間有明顯的中斷和剪切痕跡。但這並不重要,Wales 在影片裡,重現了哥哥的音容笑貌,結果令她滿意。
「大家好。首先澄清一下,我是利用照片和聲音資料,通過 AI 生成的 Chris Pelkey。今天我以數字再生的方式和大家見面,希望能夠分享一下我在現實生活中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Pelkey 的數字孿生,在影片的開頭說道。
從這條 AI 生成的影片中,人們能夠看到一個更完整的 Pelkey:他曾在美國陸軍服役,駐紮在條件惡劣的戰區;他熱衷於釣魚,蓄鬚但並不邋遢,幾乎符合人們對於粗獷的退伍軍人的一切刻板印象。
他熱愛上帝,熱愛生命,熱愛身邊人,用信仰和愛作為人生在世的唯一信條。
「對 Gabriel Horcasitas,那個朝我開槍的男人,我想說:很遺憾那天我們在糟糕的情況下與彼此遭遇。沒準下輩子我們能成為朋友……我相信原諒,相信上帝會寬恕,我一直相信,直到現在仍然如此。」
在影片中,Pelkey 的數字孿生也沒忘了像現實生活中一樣開兩句玩笑:「老去是一樣奢侈的禮物,並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現在我沒有機會了,但這張濾鏡照片能夠讓你們看到,年老力衰的我長什麼樣。有沒有嚇到你們?」

爭議焦點:AI 證詞是否應該、何時可以被法庭採納?
西方社會更流行尊重他人自主意志的觀點。但網友對這一事件的爭議不在於死者家人製作了這條 AI 生成的影片,而是在於影片竟然提交到了法庭。
不僅如此,被告人律師在現場沒有提出反對。
更離譜的是,法官不但沒有將其駁回,甚至決定採納這條影片作為證詞。
一般認為,不在場者,且非自己意志驅使所發表的言論,無論是文字還是影片,都不能也不應該作為證詞。
此前從來沒有過 AI 生成證詞被採納的先例;一些其他案件中出現過類似的 AI 生成內容被提交到法庭的情況,不但沒有被採納作為證據,且始作俑者都會遭到嚴厲的懲罰:不是被控藐視法庭,就是被責令罰款。
這起過失殺人案,很特別嗎?
別說,還真有點不一樣。

與大陸法系的定罪量刑一體化不同,英美法採取定罪和量刑的程序分離原則。本案的定罪階段已經完成,被告人已無法脫罪,庭審進入了量刑階段——也正是在這個階段,作為受害者之一 Wales 才向法庭提交了這條影片。
更準確一點來說,這條 AI 生成的影片證詞,正因為在量刑階段提交到法庭,所以不構成刑事意義上的「證據」。
在量刑階段,控方可以尋找證人(例如作為死者家屬的 Wales)提交證詞,來幫助法庭更好了解案件造成的傷害,從而達成控方期待的量刑水平。反之亦然:辯方也可以找證人來提交品行證明書,對被告人進行美化,從而減低量刑——即便這些證人與案情本身並無關聯。
簡而言之,量刑階段的證詞,是為了影響法官對於有罪之人量刑嚴苛程度的判斷,這也是法庭允許的。
(一個例子:Theranos「壞血」事件主角 Elizabeth Holmes 庭審期間,有上百份品行證明書提交到法庭,將其描繪成頂尖的創業者、百年一遇的科學天才等。)
然而在本案中,大部分旁觀者可能都忽略了一組細節:庭審記錄顯示控方主張 9 年刑期;Wales 在她自己的證詞中要求法官給予 10 年零 6 個月的頂格量刑;但從 Wales 製作的 AI 影片中,Pelkey 的數字孿生似乎已經原諒了被告人。
可能這也是為什麼法官 Todd Lang 表示自己很喜歡這個 AI,並從中聽到了寬恕的意味。
看完影片後,他對 Wales 說,「你的證詞告訴我你很憤怒,你主張了最高量刑。然而即便這是你想要的,你還是允許 Chris 說出心裡話——你認為的版本。我沒有聽到他要求最高量刑。」
最後,法官還是給出了 10 年零 6 個月的最高量刑。被告人也已就量刑程度提出上訴。
滑鐵盧大學教授、AI 法律研究者 Maura Grossman 指出,考慮到本案是法官審判庭 (bench trial) 而非陪審員法庭 (jury trial),且提交的 AI 影片並不是刑事意義上的「證據」,所以影片的影響力對於案件比較有限,不起到決定性作用。
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法學教授 Gary Marchant 認為,和那些使用 AI 編造不存在的案例或法條的惡意行為相比,這種由 AI 生成,盡力、真實呈現受害者聲音的證詞,並不存在惡意,因而不太需要反對。
即便如此,本案中對於 AI 生成證詞的使用,特別是證詞被採納這一突發情況,還是創造了一個具有轟動性和爭議性的先例。
法庭是對虛假資訊高度敏感的嚴肅場合。英美法又是一個大部分時候遵循判例法制度的法系。AI 生成的資料是否可以,何時、何種場合可以被法庭採納為有效證詞,聽上去是一個極度複雜和困難的法律和倫理問題。旁觀者認為法官的決定過於草率。
但至少 Wales 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我們希望能夠感動法官。我們的目標是還原真實的 Chris,展現他生而為人的樣子,」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