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於已經完成的任務,人們總是會對那些沒做完的事記憶更深。」
來自蘇聯心理學家布盧瑪·蔡加尼克的「蔡氏效應」理論。
住距離我家三個街區外的友人X最近有點不同尋常:前段時間完全銷聲匿跡不見人影,甚至Steam都沒在線過,但最近終於是看到他在社交網路上活過來了。
在他玩消失之前,我們的聊天幾乎全是「今晚打遊戲不?」「幾點來」這樣規律性的對話,但現在歸來的友人X再沒找我打過遊戲,取而代之的是總向我發送地球圖書館的典籍代號。
所謂「地球圖書館」是我個人對小電影檢索網站的雅稱,網路上的「地球圖書館」有很多,雖入口不同,裝潢不同,但都有一個普世的核心用途:讓人找到自己想找的小電影。而檢索、定位、獲取小電影的這一套流程大概是每個網際網路男性用戶的天賦技能,那些為個人所珍藏的「圖書館入口」大都靜靜地躺在瀏覽器的收藏夾深處,以某些看起來更為正直的招牌所遮掩。
友人X分享的260號電影,出自製片大廠S1,一部正經的「回鄉下老家」系純愛向小電影。由靚仔男優藍井優太和S1家招牌女星坂道美琉主演,擁有賞心悅目的顏值指數。
影片講述已經離開鄉下老家的男女主同時回鄉,重新邂逅後爆燃火花的經典故事。
還擁有非常精緻的鏡頭運用
扯遠了。總之,雖然我對友人X的佳片分享環節挺滿意的,但還是覺得有點怪,簡而言之就是
「喊你打遊戲不來,整天發這些幹嘛?」
「愛好。」
「什麽愛好?」
看小電影,以及小電影的二創剪輯,這是友人X現在的愛好,據他所言,這是一套完整的觀影流程。
說實話我並不陌生,所謂小電影二創,今年我刷到不少。幾位高閱歷up主專門將小電影中的非戰鬥劇情片段剪切下,搭配經典的千禧年情歌,似是將小電影剪成了真正的愛情電影預告。
人們常年累月對小電影行業的熱忱支持,讓影片形式早已不止於坐下採訪然後立刻切換至真槍實彈的刻板印象。
說的是呢
如今小電影也如同曾經百花齊放的Gal市場一樣,發展出了數不清的市場細分,製片大廠推出的劇情向小電影,也講究分鏡,講究敘事,其中的鏡頭調色甚至不遜於正經劇情片,比如上面提到的260號電影,部分正片鏡頭可稱非常懂行。
這就為二創剪輯提供了豐饒土壤,除了不能發的,剩下都能剪。
「怎麼就愛好了?」畢竟按傳統觀念想,「不是很合適吧?」
「你看不?」友人X斜了我一眼。
在經過2.3秒無意義的沉默過後。
「看。」我說。廢話,誰他媽不看。
「以往是習慣,但是最近我發現了,確實是愛好。」友人X把頭轉向另一邊。
「怎麼說?」我還是接著問,畢竟,把看毛片當愛好這個事聽起來也太可悲了,我不想我的朋友變成可悲的代名詞。
「有需要嘛,有索求不就變成了愛好麼?」
「什麽索求?」
「我在找個東西填充空出來的位置。」他又朝我看了過來,表情變得有些滑稽,似乎意識到自己要說些什麼可笑的話。
「我在尋找愛情。」
雖說做好了準備,我還是有點沒繃住,好像沒法維持對話的嚴肅性了。
「你有點搞笑了哥們兒,別鬧。」
他也笑了:「哪部分比較搞笑?」
「毛片兒?還是『愛情』?」
常理來講,觀賞一部小電影的動機是單純的、生理性的,它是你在獨自一人的深夜裡安慰自己的手段,哪怕過後的賢者時間,讓你把視角抬高到星辰大海,古今哲思,這都說得通。
但是哥們兒,你確實有點怪逼了。
「額…所以…」我嘗試理解,「為什麼在毛片兒里找愛情?」
「因為別的地方找不到。」他搓了搓下巴。
……
「半年前我分手了。」友人X直起了腰,伸了個懶腰,然後又倒下靠在了椅子靠背上。
「喔,所以你……」
「打擊還挺大的,初戀,六年,扛過了大學異地戀,馬上就要去談婚論嫁了。」
「是為什麼……?」
他沉默了一會兒:「重要嗎?反正怎麼著都是一個人了。」
我等了陣子沒說話,剛想開口,友人X突然回過頭問我:「你覺得愛情是在幹什麼?」
這問題太他媽大了,我甚至不考慮去思考:「什麼比問題?」
確實,這是個什麼比問題。作為唯一一種羞於在日常對話中提起的情感,似乎人總在刻意逃避觸及「愛情」這一話題的本質,甚至提起它都顯得可笑,也甚至一時半會兒都想不到可笑在哪。
生活中唯一一種可以直接談論愛情本身的情景,就是另一半問你的「你到底愛我什麼」這一標準問題的時候,而哪怕網路上已經有了一百種教你「如何正確回答」的解法,卻也只不過是在避免讓你正面面對這個問題。
或許看毛片兒確實和戀愛有種共通之處:讓人興奮,讓人上癮,同時讓人在過後不願提起。
「你有沒有感覺,一件事,在經歷的時候,和過後想起來,感覺完全不一樣?」
「好像是這麼回事兒。」
「記憶是碎的。」
情節記憶,是人的自傳,也就是能把過去的情境在大腦里重新放映的那種記憶。情節記憶確實是段落式的,人在回憶過去的事時,往往只能想起不連續的短片段,瞬間的情感越深刻,片段式的情節記憶在大腦里的影像就會越清晰。阿爾茲海默患者就是由於大腦功能退化而只能留下少量的情節記憶,但留下來的,往往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有些事在經歷的時候,你並不會有什麼實感,升不起什麼情緒,但它確實是重要的事,會牢牢的留在你腦子裡。然後等你有一天突然想起來,在記憶里回看的時候,你才會感受到本該有的情感衝擊。」
「就像蒙太奇和長鏡頭的區別。」
想起了那些經歷極度悲傷的人,第一時間往往都很鎮靜,但卻會在後來不相關的時間點裡突然情緒崩潰。
「是。」友人X盯著他的鞋尖,「經歷的時候是長鏡頭,回憶起來就成了蒙太奇。」
「過去很多事經歷時我感覺很模糊,但是在回憶的時候突然一下子就搞明白了。很奇怪,我在看毛片兒的時候也有這個感覺。」
繞回毛片了。
「怎麼說?」
「什麼東西是毛片特有的?」
「那當然是……」
「嗯哼,大段大段,少剪輯處理的肉體鏡頭直拍。」
「然後呢?」
「想起來就像生活的記憶一樣。」
我想起了友人X之前發送給我的260號電影,情節是離譜的,轉折是隨便的,演技是生硬的,唯獨在正片開始時,男女演員眼神里瞬間閃過的炙熱,看上去格外真實。
「毛片80%以上的內容是在拍肉體戲碼,這些戲碼直接對上了人的生理需求,但看完之後,我會忘記全部重複的肉體運動,我的大腦認為那些戲份不重要,反而只會記得兩個演員在情慾最熱烈時候的瞬間。」
「有的是對視,有的是深吻。那是情不自禁的行為,肉體的本能反應。」
「我貪戀那種記憶。」
「但那是假的。」我說。
「當然是假的,題材模板化,服裝都一樣,場景用了再用。」
「這是一種用各種人造條件塑造出的假象情慾場景,在現實生活里根本沒可能發生的。」
「都一樣的。」他說。
友人X再次抬頭看向我,提出了同樣的問題:「你覺得愛情是在幹什麼?」
生理方面,愛情可以解釋成激素作用,多巴胺、催產素影響身體表現。心理層面,有史坦博格的愛情三因論來論述何謂完整愛情。社會學裡,兩性構建親密關係,為的是共同應對生存危機。
「但你在愛上一個人的時候,這些雞掰理論根本不會在你腦子裡出現。」
「是這麼個事兒。」我說。
「在你愛上她的那個瞬間裡,你只會想就這樣和她待在一起。」
「知道蔡氏效應嗎?」他問。
「相比於已經完成的任務,人們總是會對那些沒做完的事記憶更深。」
這是來自蘇聯心理學家布盧瑪·蔡加尼克的「蔡氏效應」理論。
「人很難忘記過去的感情經歷吧。」
「有這麼回事,好像只有失戀和身邊死人了才會用『走出來』來形容。」
「所以我常在想,怎樣才算把『愛一個人』的任務完成呢?」
「結婚生子,白頭偕老吧。」我說,照常理是這麼想的。
「是挺好的,但總感覺那樣下去就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那你覺得呢?」
「剛剛說了,我貪戀那種記憶的瞬間。」他說。
「我希望能把愛上她的那個瞬間,鋪滿到剩下生命的所有記憶里。」
「那樣才算任務完成?」
「才算吧。」
「那不可能,哥。」
「是不可能。」
人為塑造出的假象情慾場景。
……
「以前我總覺得愛是純粹的,那一瞬間才真實。」
「現在呢?」
「只有那一瞬間不真實吧。」
兔子要鑽洞,鳥要築巢,情感不可能脫離肉體。
「靈魂又沒有重量,天平兩邊總是要加砝碼的。」
友人X和我喝完熱飲就要回去了,冬天的下午,太陽老大,風也老大,吹得頭疼,友人X的狗屁愛情理論也讓我頭疼,最後我問他能不能多一起來打打遊戲,打多了就忘了。
他說他準備弄把釣魚竿釣釣魚,原本想搞個摩托摩旅,但是福州禁摩。
並且他說他不想忘記,這是他的努力,我問努什麼力,他說他作為一個離愛情越來越遠的人,要努力記憶那種愛的感覺。
by看毛片。
「相比於已經完成的任務,人們總是會對那些沒做完的事記憶更深。」
這是來自蘇聯心理學家布盧瑪·蔡加尼克的「蔡氏效應」理論。
一個普通人的一生大概是被「未完成」所填滿的,所以我們基本上什麼都缺,唯獨不缺忘不掉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