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瀨玻璃丨文
《寶石之國》完結了。
4月25日，《寶石之國》終於結束了自己接近12年的連載，在「百八（108）」這個頗有深意的數字上劃下句點。
相關詞條應聲登上熱門，曾經的觀眾、愛好者紛紛轉發，留下「終於完結」的感慨。
回望七年之前，《寶石之國》的動畫才剛剛推出，優秀流暢的畫面質量一度引發轟動，當時的它風頭無兩，是日本3D動畫絕對的高光，也是新一代優秀漫畫的翹楚。
那時圍繞《寶石之國》最多的展開，一是劇情相關的討論「刀，太刀了」，二則是動畫表現出的優秀質感，以及「周邊最貴」的一系列笑談。
但時過境遷，隨著動畫完結《寶石之國》在SNS上的聲量逐漸低微，因為動畫而慕名入坑原作的粉絲如今也十不存一，至於那些堅持追更的人，則在留言區，對每一個想要入坑的新人好言相勸：「快跑！」
嗨，聲名變成這樣也沒辦法。
在動畫完播之後，《寶石之國》最常被提及的就是它那乖張，且初看充滿刻意的刀人劇情，好像一切不幸都會降臨在主人公「磷葉石」的身上，這種壓抑且痛苦的劇情，讓它與《電鋸人》《咒術迴戰》《進擊的巨人》一起，被人調侃為日本的「四大冥著」。
這些都是前話，是《寶石之國》完結之前的最後一點體面。
現在去社交平台翻翻那些因為完結而重新熱絡起來的社交平台，根本看不到多少人會給它好臉色，除開貼吧特產的反串，絕大多數發帖人都在帖子裡痛斥作者市川春子在作品末期中的語焉不詳，並將其完全定性為「爛尾」。
說來慚愧，我就是七年前因為動畫不幸入坑《寶石之國》的一般路過觀眾，因為主觀的流動性不強，所以我忍著市川的間歇性休刊一直看到了完結，而真等到完結，又感覺用一些直抒胸臆地批判去直接概括掉十二年的連載，無論是對作品，還是對看了這麼多年的自己都多少有點不尊重。
我打算從頭開始，說說我為什麼喜歡《寶石之國》，而它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味的。
※會涉及到《寶石之國》動畫，漫畫的劇透；另外，我不建議你去看原作
《寶石之國》開局最抓人眼球的地方，毫無疑問是它精巧的設定。
在遙遠的未來，地球經歷了六次隕石撞擊，人類在這場無力反抗的災難中已經徹底滅亡。地上生物被「微觀生物（這個到故事的最後也沒有進一步解釋，是純設定）」分解，最後作用形成了獨特的「無機物」，經過長年累月的積攢後，誕生了擁有寶石身體的人形生物。
與擬人的Like不同，寶石人是上半身似男，下半身似女的無性別產物，通體寶石的TA們為了不要區分太大，會被塗抹白粉遮掩身體的本色，所以在視覺圖裡，你只能看到各種顏色的頭髮。
寶石人會根據原型寶石的硬度、韌性，透光率，而有自己的獨特設定。
硬度與韌性可以把直接當成最早期設定的「戰力」，它代表了寶石抗擊打，以及發力的能力。
比如鑽石是最高的10級硬度，所以即使在開場時就一直站在戰鬥力的前列，但還是因為韌性不及圓粒金剛石，弱於TA一線，而耿耿於懷。
至於透光率以及其他的一些細枝末節都可以被理解成「屬性」。
市川在訪談中提到根據原型寶石的不同，為這些寶石人塑造了不一樣的性格，在她筆下寶石不僅僅是寶石人的身體，也是TA們記憶的容器，寶石吸收光亮就可以維生，同理在吸收不到光亮的夜晚，寶石人的行動就會相對遲緩。
我非常喜歡市川的一點，就是她會用嚴謹認真的態度去對待自己做下的這些設定，關於寶石人的諸多限制從漫畫初期，一直延續到了漫畫後期，除開磷葉石這唯一的變數，寶石人的戰鬥大多簡單直接，結果也顯而易見，基本都保持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態度。
除開寶石人，在這滅亡的世界中，還有靈魂形態，不死不滅的「月人」。
他們會因為私慾，用武器肢解寶石人，將他們帶回月球用以裝飾，另外還有早早歸附的「 阿德米拉皮利斯族」他們形狀似蛞蝓，可以在水中生活，但因為族群存續的問題，在很早之前就已經選擇屈服於月人。
這就是《寶石之國》的背景設定，細看你會發現這些設定新奇但並不複雜。
雖然乍看之下充滿既視感，但在市川對寶石人設定的深耕，以及後續拋出的人類「魂、骨、肉」三種形態後，可以挖掘的內容多到數不過來，細節遍布各地，也成為了我在漫畫完結之後一直追更的最主要理由。
上面那隻蛞蝓，就可以變成這樣
設定精彩只是一塊敲門磚，真正讓《寶石之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維持生命力的，是劇情中對於各種角色的塑造，以及角色與角色之間微妙互動，說得直白一點就是立人設，然後炒CP。
《寶石之國》的CP可以說是除開戀愛漫畫之外，少數讓人耿耿於懷的。主人公磷葉石因為自身寶石硬度只有3.5，而一直被排擠於寶石人的社會之外。
每個寶石人都有搭檔，TA沒有，每個寶石人都有工作，TA沒有，TA的導師金剛，經過幾百年的沉澱，才找到一份可有可無的「編纂博物志」的工作，磷葉石雖然不情願，但是因為這個工作，TA邂逅了與他境地相仿的辰砂。
辰砂與TA不同，硬度只有2.5的TA雖然更加脆弱，但TA可以控制銀色的毒液，毒液通過聚集夜晚的微光來保持自己的行動，但毒液也會直接腐蝕寶石，導致部分無法透光，只能進行切割，所以TA成為了寶石人提防的對象，最後自願提出了夜晚巡邏的工作，想讓月人出面將自己抓走。
在辰砂出場之後，《寶石之國》出現了一個微妙的議題。
作為不被寶石人社會完全接納的兩個人，辰砂表現出的是更多的消極厭世，TA會找到自己的工作認真履行，但也不會想著去更好地融入；
而磷葉石從未打算將自己局限於收集博物志的打算，TA想通過改變來讓自己找到存在的意義，同時TA也想改變辰砂，讓寶石人也接受這個因為腐蝕他人而不被接納的寶石。
從原作，到改編動畫，再到同人創作，辰砂與磷葉石從未同行過，但磷葉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辰砂與其他寶石人的距離被一點點縮短，而辰砂則永遠掛記著為自己付出的磷葉石，TA將磷葉石拋下的博物志放在自己的洞窟，等待著TA的邀請。
這種充滿情感交錯的互動不僅僅只局限於磷葉石與辰砂，早前提過的鑽石與圓粒金剛石也有著一份充滿曖昧的兄弟情，動畫中精通醫術的金紅石，內心深處也有自己一直無法割捨的 蓮華剛玉 ……
寶石人是沒有性別區分的，但是鑽石與圓粒金剛石互稱兄弟
類似的組合太多，讓圍繞寶石之國展開的角色討論早早不限於原作，而這些內容往往很容易與原作相聯繫，產生奇妙的化學反應，也是我能在《寶石之國》每況愈下時獲得的一點慰藉，因為有它們我才能經常想起《寶石之國》，有興趣翻翻它到底有沒有結束休刊。
2022年的時候我還在B報里跟大家提過它的復刊
你可以發現《寶石之國》是個賣相非常特別的作品，寶石人的人設新穎，世界觀值得挖掘，角色之間的互動雖然有BE傾向，但都互動好磕，在這種情況下動畫質量拉滿，爆火也是正常。
與第一話對應的九十九話
但之後《寶石之國》的風評逐漸變差，是因為進入月人篇的《寶石之國》，無論是在編排上，還是角色互動上，都與漫畫初期的描繪大相徑庭。
即使市川的跨頁依然華麗得讓人咋舌
在故事的走向步入月人篇之後，《寶石之國》的設定被進一步拓展，磷葉石觸碰到了金剛緘口不言的真相，在月人那裡知曉了他們襲擊寶石人的苦衷。
月球人已經在不死不滅中度過了太長的時間，他們現在只想被超度化為虛無，而幫助他們超度的機器「金剛」因為寶石人的出現而陷入了故障，為此他們選擇襲擊寶石人，來刺激金剛恢復超度。
「我以為要消滅的敵人，有著自己的思想，生命，以及苦衷」，這種相對化可以說是日本動漫常見的處理手法，手塚治虫的《海衛一》，藤子 F 不二雄的《吸血鬼》都採用了這種處理手法，《寶石之國》的處理又繞了一個彎，更反套路一點。
在月球上，月球人的王子 閻魔 向 磷葉石 述說了月人的遭遇，可實際上這些只是用事實編造出來的謊言，閻魔向磷葉石，以及關中保留了其中最關鍵的幾個資訊，在這種資訊不對稱的情況下，指使磷葉石對曾經的夥伴刀劍相向，直接促成了磷葉石之後的悲劇。
而在這整整一大段篇章中，《寶石之國》最早渲染出的神秘氣質被消耗一空，本身精巧，可以讓讀者發掘的設定，變成了直來直去的講述，比如最早月人為什麼不會在地球說話，再比如為什麼金剛無故發生故障，停止了對月人的超度……這些本身和劇情緊密相關的內容，卻都開始從閻魔的嘴中娓娓道來。
《寶石之國》後期陷入「爛尾」爭議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這種前期造勢，後期掃興的處理，市川不再想引導讀者與主人公一起發掘世界觀背後的陰暗，而是開始強調自身的表達，這也就導致了伏筆失去了早前的嚴謹性，人際關係的刻畫愈加潦草。
在月球之後所有寶石人的塑造都產生了一種「斷檔」，地球上的寶石人暫且不提，月球上的同伴也因為生存環境的種種變化，而和磷葉石貌合神離。
《寶石之國》經常會有大片大片漫長的時間去填補故事的空檔，但對於我來說，這些種種可能僅僅只是過了一兩個月的連載時間，在磷葉石第二次只是前往地球時，TA被寶石人的同伴分屍，直到220年後，金剛才在寶石人遺忘之後將其重新拼湊。
而在這220年，磷葉石品嘗的是孤獨與痛苦，他帶上月球的同伴卻享受著完全不一樣的生活，他們對磷葉石的執念不解，對曾經的約定置若罔聞，讓人設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很正常，時間的尺度無限拉長，導致曾經的一個約定一段感情顯得過於渺小和可有可無，這種感覺就是市川想描繪出的另一種恐怖感。
在市川的個人表達影響下，粉絲關注的重心，自然而然從世界觀，故事發展，群像塑造，傾斜到了主人公磷葉石身上，而這也是「爛尾」爭議中最重要的一環——
市川為什麼這麼恨自己筆下的主角？
磷葉石一心想著為所有人好，卻又被所有人算計，TA想幫助寶石人的同伴，想讓南極石的悲劇不再上演，為此TA懷疑了曾經自己最信任的老師，對曾經的同伴拔劍……
最開始的TA只是沒法融入蛇虎的笨蛋，之後TA失去了大腿，換掉了雙臂，更換了頭部，眼瞼中嵌入月球的珍珠，TA的身邊再也沒有其他人的存在……從這個角度看，難免會認為市川春子對磷葉石太過殘忍，可我並不認同這種說法，在我看來磷葉石本身的塑造也確確實實是在這一環又一環中變得完滿。
站在上帝視角下，代入磷葉石難免會產生一種悲天憫人的感覺。
在磷葉石襲殺寶石人進入大堂後，故意踩在寶石人的屍體上，這也是市川想表現出的人性「復仇」
「到底是什麼使人之所以為人」是市川一直想要通過《寶石之國》思考的問題，在這個問題上磷葉石對工作的執著，可以代表每個人都希望在社會中擔任一個無法替代的角色，TA們自身的價值通過工作體現，表現出希望被承認，希望被認同的訴求。
磷葉石自身的強度不高，也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戰鬥方式，最後只能通過更換身體的部件去一點點增強實力，工作也從編纂博物志一點點升格，直到讓老師祈禱徹底解放所有人，TA對現狀的不滿也許早就註定了悲劇，在這種情況下我很難說市川春子是在惡趣味的塑造下繪製出了磷葉石，相反能解決《寶石之國》這一悖論的，只有磷葉石。
看一個作者對角色的愛，從來不應該從角色的遭遇入手，而應該從角色的塑造入手，在角色塑造上磷葉石是貫穿《寶石之國》唯一的角色，在這個角度上，市川春子正是將作品的一切都寄托在了主人公磷葉石身上，根本談不上對角色的恨。
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我在關於《寶石之國》的解讀中，幾乎沒有提及市川在劇情中借鑑的各類佛教元素，如果通過宗教的方式去解讀，會進一步拉高閱讀的門檻，步入看起來很高大上，但看不懂的漩渦之中，《寶石之國》的後期也有這種感覺，所以就有了留言區中「很久沒有看懂」的吐槽。
市川很多跨頁都繪製了她想看到的佛教畫面，比如月球人將寶石粉末灑滿大地，這齣自《無量壽經》中的一個理論，即「西方極樂淨土是用寶石構成的」
市川畢業於佛學學院，將很多佛經中的場景都糅雜進了《寶石之國》，我並不想用這些內容來給《寶石之國》升格，畢竟漫畫早期的爆火並非因為佛教，在最後內容不被人接受後拿佛教表達來頂鍋「爛尾」，也有一些掩耳盜鈴的嫌疑。
月人的造型就是一眼佛教
所以我想嘗試完全摒棄宗教元素，以一個普通觀眾的角度，說兩句《寶石之國》的尾聲，為什麼我覺得它不能算是爛尾？
在磷葉石破碎金剛之後，TA得到了成為神的最後一隻眼，帶著想要獲得幸福的悲願，將那枚眼球塞進了自己的身體，通過這隻眼TA看到了人類滅亡最後的一段場景。
這段博士與金剛的敘事，可以說是市川想通過漫畫表達的最後一點「人性苦澀」的個人想法，通過這最後一點綴筆，串聯起了月人，寶石人的悲哀。
寶石人天性純粹，但因為金剛身體中屬於人的雜誌，TA們逐漸形成了社會，人與人之間產生羈絆，聯繫，也讓磷葉石擁有了用工作來證明自身價值的想法。
月球人代表了人類本身的貪婪，在不死不滅之後，為了獲得超度他們轉而開始傷害其他種族，窮奢極欲，心懷叵測……
但金剛沒有燒掉橋，也就是沒有毀掉自己，而是放任月人的侵入玷污了寶石人
兩者相合才讓寶石人一直處於危機之中，讓磷葉石最後變成人類。
而磷葉石在成神萬年之後邂逅的無機生物，亦是另一種寶石人，只是因為沒有人類雜質的干擾，TA們樂得享受自己長久的生命，用最簡單，樸實的快樂充實自己，這種反差，其實是對早前寶石人組成的「寶石之國」的否定。
簡單且純粹
而磷葉石也不同於金剛，因為自身私慾無法超度而捨棄工作的金剛，並沒有聽從博士的教誨「燒掉無機生物變身成為人類」的橋，相反縱容且主動推進，與磷葉石在世界終末時放棄自己，結束自己貫徹的工作又一次形成反差。
這大概是市川對磷葉石最後的一點溫柔，也是我覺得《寶石之國》很難用爛尾來一語蓋棺的原因。
磷葉石最純粹的一部分被帶走
《寶石之國》完結於4月25日。
在那個4月，美麗薄荷色如磷葉石一般的龐士-布魯克斯彗星，在時隔約70年的今年終於能再次觀測到，和《寶石之國》結尾的流星美得如出一轍。
說不清這是市川推文中的「按計劃完結了作品」還是一次浪漫的不謀而合，但我想《寶石之國》在這裡結束，可能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