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 Devolver Digital 出品的開放世界物理喜劇遊戲《一步一腳印（Baby Steps）》不到兩小時，我路過地上的一個坑。彼時我剛上手熟悉了一點技巧，勉強能讓角色保持直立，在不摔倒的情況下進行短距離直線行走。一眼就看出那個坑是精心設計的陷阱，但我卻沒有放在眼裡。自信滿滿地繞開地上的坑，開始攀登前方的山岩 —— 開發者真以為這種小把戲就能難倒我？
三十分鐘後，我在半山腰試圖越過一處狹窄缺口，卻突然腳下一滑。這一失足不要緊，只是我滾落懸崖，半小時的努力付諸東流。而您猜怎麼著？落下的位置正好在那個坑的正上方 —— 我的角色不偏不倚墜入坑中，四仰八叉地在坑底仰天哀嚎了好一會兒。
《一步一腳印》的全部精髓，全部聚焦於這一瞬間。沒有哪款遊戲能將伏筆與笑點鋪陳得如此密集，讓玩家在恰到好處的狼狽摔跤中爆笑如雷。這是一場由失望書寫的滑稽冒險，遊戲鼓動著你去冒險，並且你必將摔倒，任由尷尬將你吞沒。而正是這些壯烈的失敗，讓你在拍拍屁股站起來、重整旗鼓繼續前行時，便能感受到無與倫比的成就感。
《一步一腳印》是《Ape Out》製作人 Gabe Cuzzillo、Maxi Boch 與 Bennett Foddy（後者曾開發爆火遊戲《QWOP》）合作開發的作品。這款遊戲的主角是一位宅居地下室的巨嬰，而他將「踏入」一場完全沒有準備的宏大冒險之中。在這個身穿連體衣、終日無所事事的傢伙沉迷追劇時，突然被傳送到了一個宛如《上古卷軸》系列的奇幻世界。而當你嘗試邁出第一步時，爆笑瞬間便驟然降臨：玩家一推下搖杆，我們的主角便結結實實地面朝下摔了個狗啃泥。要想讓他保持直立，你就必須通過交替按下左右扳機鍵來模擬邁步動作。在這場為尋找歸途（或至少找個合適地方小便）而展開的壯闊徒步之旅中，你將不斷重複這個核心操作。
順便一提，你可能還得在路上幫一群長著「大傢伙」的的
驢人找香菸。不過我們在下文中會詳細介紹。
如果有哪款遊戲能夠名副其實地配上「步行模擬器」的稱號，那麼《一步一腳印》當之無愧。你的目標就是單純行走 —— 無論是攀登山脊、穿越扭曲的礦車軌道，還是在紙箱迷宮中蹣跚而行，你都將進行真正意義上的行走。移動過程始終笨拙得讓你感覺自己像個剛開始學步的幼兒。初學行走時，連保持站立都相當困難；後來終於能在摔倒前邁出一步；這一步逐漸延長為短距離行走，藉助身體重量前傾獲得慣性，然後啪一下狠狠摔倒在地。待到旅程尾聲，我不僅能做到行走不跌倒，更學會了以合適角度攀爬陡坡、謹慎翻越岩壁，甚至在河中的浮木上隨波逐流時保持平衡。
想要達到這般境界，那必然需要經歷無數失敗，而《一步一腳印》正是從中挖掘出了魔鬼般的搞怪潛力。這個世界看似空曠，實則密布著環境陷阱。當我歷盡艱辛首次登頂，斗膽踏上岌岌可危的觀景台時，便理所當然地因為一次小小的失足而前功盡棄。我在滑梯般的階梯上掙扎攀爬，卻發現前方窄路上點綴著大小仙人掌。我試圖抓住滑索躍過裂谷，卻因毫釐之差墜入下方溪流。這簡直像是《小鬼當家》的主角打造的電子版惡作劇。
若設計不當，本作很可能淪為靠主播誇張怒摔影片博取流量的互動爛梗製造機，比如主角撅著屁股沿山坡緩慢滑落的滑稽場面。畢竟，憑藉《QWOP》和《和班尼特福迪一起攻克難關》對此類作品駕輕就熟的 Bennett Foddy，此次正是以這兩款作品和《死亡擱淺》的玩法為基石打造了本作。但在我 12 小時的體驗中，《一步一腳印》的吸引力遠超今年我玩過的任何遊戲。我徹底沉迷其中，常常在夜深人靜時依然緊握 Steam Deck 到掌心發痛，為征服同一段泥濘山坡反覆數小時滑倒，甚至熬夜接受不斷失敗的洗禮。而我這個覺得半小時打不過魂類遊戲 BOSS 就是浪費生命的人，居然會產生這種想法。
為何《一步一腳印》的挫敗感如此迷人？或許要歸功於開發團隊構建出的奇幻世界。這裡宛如《攻克難關》中超現實垃圾世界的 3D 升級版：懸崖邊緣搖搖欲墜的戶外廁所、沙堡王國內部隱藏的奇妙迷宮、每個場景都如同達利抽象畫作的真實寫照。Maxi Boch 創作的怪誕配樂更是升華了景觀的致幻體驗，鳥鳴蟲吟總在意料之外突變為繁複的打擊樂，讓每處景致都散發著魔幻魅力。
《一步一腳印》深入探討了男子氣概，這一主題在電子遊戲領域實屬罕見。
或許是因為遊戲實在太好笑了，單憑畫面中呈現的笑料，本作就足以躋身我心目中的頂尖喜劇遊戲，而任務途中不時蹦出的過場動畫更是令人捧腹。沿途我邂逅了各式各樣的怪咖：從把我耍得團團轉的傲慢登山客，到總愛過分「關切」我進展的園丁。這些角色大多由遊戲主創親自配音，主角支支吾吾與喋喋不休的怪人們（連安靜小便都要冒出來打擾）進行著尷尬至極的對話，連配音者自己都屢屢笑場。整部作品既散發著薩繆爾·貝克特戲劇般的荒誕氣質，又帶著塞斯·羅根式粗俗喜劇的亢奮能量。
儘管這些搞笑元素足夠出色，《一步一腳印》最動人的元素仍是其一反傳統英雄套路的主角。原諒我在上文中對他含糊帶過，因為他本身就是個容易埋沒在人海中的小人物。剛亮相時，他癱在沙發上昏睡，父母在別處爭吵著該拿他如何是好。他萎縮的肌肉總在關鍵時刻掉鏈子，我們則會本能地嘲笑他的窘迫。這個主角的形象活像個完美受氣包……
然而隨著長途跋涉進行下去，我漸漸與他產生共鳴。故事中段一句令人心碎的台詞，徹底改變了我對他的認知 —— 那字裡行間透出的不安與自我厭惡，如同陰雲般籠罩著他的人生。這個劇情轉折點恰好與遊戲難度飆升的節點完美重合。我猜不少玩家會在此時選擇放棄，任由他永遠臉朝下栽進那條循環不止的河流之中。
等等，我好像該說回驢人的事了。
《一步一腳印》對男子氣概的探討，與那些蛋白質含量溢出螢幕的肌肉猛男遊戲截然不同。這位笨拙臃腫的主角顯然不符合傳統男性形象 —— 每次遇見驢人時，這個事實都具象化地懸在他的眼前：那些驢人碩大的「傢伙」不停晃蕩。而他唯一符合刻板男性形象的特質，竟是拉不下面子來開口求助或接受幫助（他屢屢拒絕所有試圖給他地圖的人，由此誕生了足以載入遊戲界史冊的搞笑橋段）。
在這樣的敘事背景下，《一步一腳印》從荒誕的物理喜劇，升華為對男性身份與社會壓力的真誠剖析。這款遊戲關乎「自知無能卻不知如何表達」的困境 —— 每一次的跌倒不僅是玩家通關進度的倒退，更是對主角成長希望的無情踐踏。
在遊戲為數不多的設計瑕疵中，我遭遇了前文提及的環形河困境 —— 這一段是遊戲體驗最低谷，因為僅有的兩條脫困路徑都極易失誤。一旦失手就會墜入急流，被迫順著水流漂回起點，還得時刻防範可能讓角色穿模掉出圖外的 Bug。相同失敗場景反覆上演，設計再精妙的笑料也會在無數挫敗中變質。我在這裡卡關了數小時，面前只有兩條路：嘗試通過搖搖欲墜的獨木橋，或是挑戰蜿蜒扭曲的礦車軌道。
第二條路看似根本不可能完成。雖然我能憑藉精妙平衡越過幾段鐵軌，但最後一段去路被停在軌道上的礦車徹底堵死。這時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貼著礦車邊緣擠過去（但主角臃腫的肚腩會不斷頂到車廂），要麼側身踩上另一根鐵軌。我甚至懶得嘗試第二種方案 —— 並非認為自己操作不行，而是打心底覺得「這個角色根本做不到」。接連的失敗早已消磨了我的耐心，以至於我早已認定了他協調性太差，註定無法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
歷經數小時的絕望掙扎，我終於破罐破摔邁出危險的第一步，準備迎接墜河結局。我小心伸出一條腿穩穩踩上鐵軌，迅速帶動另一條腿越過障礙 —— 他竟完美完成了這個動作，反倒讓我這個質疑者顯得像個小丑。從那一刻起，我便再也沒有輕視他的潛力，全身心投入與他並肩邁向最終勝利。
正是在這裡，我嘗到了《黑暗之魂》玩家津津樂道的破關快感 —— 以往我玩同類遊戲時從未真正體會過這種爽快的感覺。誠然，在普通遊戲裡初次擊敗高難度 Boss 時也能獲得些許成就感，但刻意的獎勵反饋很快讓人厭煩。仿佛遊戲覺得，只要我掌握了敵人的攻擊招式就必須大力加賞。而《一步一腳印》設計的精妙之處，就在於徹底脫離了這種刻板的成長感：每次冒險成功的瞬間，都像是我親手為角色注入了勇氣。這份榮耀屬於他，而非我和那個花十分鐘隨手捏出來的虛擬角色。
《一步一腳印》這款遊戲就是要折磨你，用精心布置的挫折考驗你的耐心，動輒讓整晚進度付諸東流卻毫無愧意。你會大笑，會咒罵，至少會萌生一次退意。但如果你堅持走到終點，你將收穫比傳說級寶劍更珍貴的獎勵：一份優雅，一種共情，以及一個終於能安心小便的寶地。
《一步一腳印》現已登陸 PlayStation 5 與 Windows PC 平台。本評測基於 Devolver Digital 提供的預發售版本通過 Steam Deck 遊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