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也曾在年少時因為嚮往遊戲裡的角色，幻想著未來報考相同的專業？當一位少女因為熱愛《逆轉裁判》走上律師之路，等待她的會是夢想成真的喜悅，還是撞上現實的殘酷？
2008年的夏天，金金馬上要從高中畢業了。
金金是一位「網癮少女」，熱衷於玩遊戲。她從初中開始就混跡於各大遊戲論壇，並自學在電腦里裝上了各種遊戲模擬器。一旦有新遊戲的資源出現，她總是第一時間下載。
金金最喜歡GBA遊戲，不論是「馬力歐」、「賽爾達」還是「精靈寶可夢」，都能玩得很嗨。每周她有幾天固定玩遊戲的日子，後來形成了雷打不動的鐵律——放學回家，打開電腦，她的快樂時光就來了。
在所有遊戲中，金金特別喜歡「逆轉裁判」。儘管一開始只是在網站上偶然瞧見了海報，而她也只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但後來，很快她迷上了這款遊戲的各個方面。
「逆轉裁判」是一個模擬法庭的文字冒險遊戲系列，以無厘頭的風格和出人意料的邏輯反轉聞名，可以說是GBA上最經典、人氣最高的遊戲之一。這個系列在國內比較小眾，玩家群體並不多，但金金正是其中之一。
金金說，她最喜歡「逆轉裁判」中「熱血的正義感」。因為在遊戲中，主角總是為被冤枉的人奔走，收集證據，找出案件的真兇。金金深深地為這種打擊罪犯、幫助弱者的行為所感動。
於是，那年夏天，她在大學志願填報的卡片上，毅然決然地寫下了「法律」，她想成為和遊戲主角一樣的律師，為弱者發聲，以懲奸除惡為己任。
10年後，金金想起填志願的情景，臉上卻只能泛起苦笑。
因為喜歡遊戲而選擇專業，可能是她人生中「最錯誤」的決定之一。
兩周前，我看到一個女生在豆瓣上哭訴的帖子。帖子發在了「逆轉裁判」的板塊下，語氣詞密集，破折號和驚嘆號不斷：
「從畢業到現在，每次說到我的專業，我都會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我規勸所有人不要報這個專業。已經畢業的勸他們的孩子或身邊的人不要報，還沒上大學的也苦口婆心勸，別報。」
「我的專業是什麼？就是法學。」
「我當時為什麼會報這個專業——特麼就是因為這！個！游！戲！！」
這篇帖子發布於2015年，作者聲淚俱下地講述了自己是如何喜歡上「逆轉裁判」的，又如何在這款遊戲的「坑騙」下，一意孤行地踏上了法律道路。
這篇帖子的作者，正是金金。
出於一種複雜的心態（其實有點竊喜，對不起！），我向她發去了私信。
我想找金金聊聊，原因有二——第一，她看起來真的很懊惱，只消看一眼文字就能明白，她說的話字字在理，句句誅法律學子的心；第二，金金其實並不憤怒，我能用字裡行間看出來，她雖然在用一種激烈的情緒描述被「坑騙」的事，但是語氣中又有一種微妙的戲虐，像是媽媽在抱怨自己溺愛的小孩——我猜她仍然很喜歡「逆轉裁判」，並且完全不生遊戲的氣。
更重要的是，我想所有人應該都有過一段「中二」的時光，我們也總在年紀輕輕的時候被各種喜愛的作品影響，然後做出了或大或小的選擇。這個選擇或許會大到足夠改變我們的一生。
而金金，就被遊戲改變了一生。
「異議——！！」
法庭上，藍色刺蝟頭律師大聲疾呼，用手指著檢察官。
檢察官的工作是代表警方提起訴訟，對於相信被告是清白的律師而言，無疑是最大的敵人。
「被告是清白的！」藍刺蝟頭言之鑿鑿。
「荒唐！堂堂法庭，豈能容你信口開河！」紅衣中分檢察官攤開雙手，一副無奈的表情。
「我看你是沒招了，在故意拖長時間吧。」
「當然不是，」藍刺蝟把手環抱胸前，得意地說：「我有證據可以證明被告是無辜的。」
「什麼！你……竟然有證據？！」被中分遮蓋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正是！」藍刺頭髮出盪氣迴腸的肯定，「法官大人，請看這件證物！」
抱歉，我要先暫停遊戲進程。因為接下來，根據玩家選擇出示的證物，可能有兩種情況：
情況A：正確的證物，像是一塊破碎的懷表，在死者遺體上發現。只不過先前大家都忽視了錶針所指的時間。然而，律師卻認為這能夠說明死者生前的行動軌跡與證人的證言不符，從而進一步推斷出證人做了假證。最終，這直接推翻了檢察官的整個指控。
休庭時，做假證的證人被指控是真正的兇手，最後鋃鐺入獄。
「閉庭！我宣布被告——無罪！」
情況B：玩家選錯了證物——可能是推理錯誤了，也可能沒有還原案件經過，但劇情演出不等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只能挑了一個最有可能的試試，比如，一雙帶有血跡的手銬。當然，有時候可能手滑了，隨便選中一個毫無關聯的物件，例如證明律師身份的徽章、假面超人的玩具公仔、路上買的燒餅等等。
法官老爺爺睜大眼睛盯著涼掉的燒餅問，「這……這樣就能說明被告是無罪的嗎？」
「什麼？原來不行嗎？」刺蝟頭撓了撓頭，尷尬地笑，「不好意思，再給我一次機會試試。」
在《逆轉裁判》中，你可以是邏輯縝密的王牌律師，也可以是磕磕絆絆的法庭新人。但無論過程怎樣，你最後都能通過推理說明弄清楚案件的真相，進一步感受到遊戲設計的精巧，以及多次轉折、高潮迭起的法庭故事。
這就是「逆轉裁判」。
這則是梗圖！
對金金來說，這曾經是她想像中的律師生活。她不僅喜歡推理，還是一個「中二少女」，玩過遊戲後，就常幻想與人針鋒、唇槍舌劍地辯論。
初中時，她纏著媽媽想買一雙手套，因為遊戲中人氣女角色「狩魔冥」也戴著一雙皮製手套。媽媽後來給她帶回來一種很長的銀色防曬手套。拿到手套後，金金在臥室的立鏡前模仿，側身，抬臂，凌空一指。
金金暢想，未來快快來吧，我要成為一名律師。
很颯！
金金目前正在一家中小型企業工作，職位是法務。
法務是公司內部的法律顧問，主要職責是防範法律風險。其實，這份工作可以理解為「擁有專業技能的秘書」。
金金說，法務聽起來是一個監督司內項目的監管部門，但實際上事事要為盈利讓位。
「比如，業務想簽個合同或違規做一件事，法務應該有責任制止。可是事實上，他違規做的這件事，可能會為公司帶來很大利益。這讓領導有時不認可法務的行為。」
「所以我們天天被業務部門的同事質疑，還要被領導打壓，」金金苦笑：「只能學會自己調整，緩解壓力了。」
填報志願時，金金的想法是成為主角成步堂龍一那樣的律師，消滅蒙冤，匡扶正義。但隨著她在大學裡生活的日子漸長，這樣的想法像風中的燭火，每隔一陣時間就有撲滅的危險。
首先，入學後第一課，金金就感覺不對勁。因為老師在這堂課上介紹了中國的法律體系，她發現和遊戲中的有明顯區別。最主要是法庭安靜且秩序，律師和檢察官順次發言，完全沒有口舌交鋒的辯論。
法庭上也不會真的有人喊「一斤鴨梨」（異議）
隨著課程增多，金金對律師的了解也越多，她發現想像和現實的出入愈發巨大。真正的法庭上冤假錯案寥寥無幾，也不會出現真兇假裝證人，做出具有破綻的偽證；律師也不會像遊戲裡如偵探一樣搜集證據，接觸案發現場的機會較少；以及，大部分律師並不會複雜刑事案件，更多牽扯的是離婚、糾紛等民事糾紛。
也沒有那麼多有趣的小插曲
即使現實和稚嫩的想像有出入，金金也願意做律師。因為律師的核心還在——辯護。保護別人的感覺如冬火般溫暖，遊戲裡寬厚的形角色射在她的心頭，這讓她「還是想要試試」。
金金上學時，想做律師的念頭沒有改變，在做模擬法庭時，也刻意選律師方。她說，有一次模擬法庭結束後，老師直誇她是未來的法官。
金金有點不高興，她想說是未來的律師。但她只把話悄悄咽進了肚子裡。
狩魔冥其實是一名檢察官，但和主角擁有的正義感是共通的
畢業後，金金進了一家律師事務所，成為了一個初級律師。
雖然金金「如願以償」，但是現實露出了險惡的獠牙。
其實畢業前，老師先打過「預防針」。「做律師前5年不賺錢。」金金回憶，「老師這麼說過，但實際工作體驗下來，不僅前5年不掙錢，後面還不一定就能掙錢了。」
對律師來說，最重要的資源是案件，被他們稱為「案源」。好的律師人脈網路遍布全國，能接下大量案子，並從中抽取佣金。金金說，律師是典型的「漏斗形」行業，最好的律師只占極小部分，卻包攬了行業里的大量案源，「『二八定律』，20%的人賺80%的錢」。
新人律師也不會像遊戲裡那樣直接擁有律師事務所
新入行的律師只能埋頭打工，一邊瓜分20%，一邊努力積攢人脈，以後才有機會接更多案子。金金勤勉工作，但心生懷疑，「剛畢業那兩年，我在律所很像銷售」，金金說，「我自認為沒有能力做銷售，那我又想，自己是不是也不適合做律師」。
最令她失望的是，讓律師走得長遠的技能是社交能力，是八面玲瓏，是大量好的「案源」。現實世界在金金的面前徐徐張開，仿若一張由利益編織的大網，善良和正義感是其中兩個空洞的縫隙。接受現實、擁抱利益的人被牢牢兜住，她想試著抓住善和美，卻飛速下墜。
那年，金金24歲。她辭去了律師的工作，摘下了胸前的徽章。
遊戲中徽章是律師身份的象徵，是最重要的一件物品
「就像初中時，我看過《棋靈王》後很想學圍棋，也真的去學了，但是如果去做動畫片裡的職業選手，那會怎樣？」金金問我。
「那我肯定完蛋了，對吧？」
金金說，現在她應該多考慮現實因素，先賺錢，再去追求心中的正義。她前兩年追劇《沉默的真相》，裡面的主角是充滿正義感的檢察官。當年「逆轉裁判」的衝動再次甦醒，然後她「認認真真地搜了當檢察官的條件和要求」，結果發現「不符合，然後就放棄了」。
「逆轉裁判」中檢察官幾乎和律師一樣受歡迎
金金不打算轉行了，「工作了這麼多年，換行就要從頭再來」，律師對她逐漸變成了一個遊戲裡的概念。她依然非常喜歡「逆轉裁判」，玩了10多遍，主角剛說完台詞，她就知道接下來要出示什麼證物。她希望開發商卡普空趕快出新作品，不要總是重製舊作品「炒冷飯」。
卡普空……你浪子回頭吧！
金金笑著回憶起了填報志願那天，以前是考試前填志願，學校發下來一份「專業名錄」，一家人圍繞茶桌，盯著小冊子發愣。金金也沒主意，於是根據往年招生的分數，對比模擬考試的成績，圈定了一個範圍。她看著小圈裡的學校和專業名，就像高級酒店的菜單一樣琳琅滿目。
金金對蟻群般的密密麻麻的專業名感到陌生，眼花繚亂，心裡也煩躁得慌，但當她看見「法學」時，莫名地感到很踏實。
金金在表格上填上了「法學」，然後是分數區域內最好的大學。父母在旁邊看著，沒有說話，算是一種默許。填完表後，金金如釋重負，小鳥一樣飛回了自己的房間。
5月的烈日烘烤大地，水泥路面如鏡般閃耀明亮，樹葉隨夏風搖曳，發出宛若透明的蒼翠光芒。
金金注視著窗外，想到自己要成律師了，心潮澎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