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行兇的每一刻都有著謹慎的思考，換言之，他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
2019年7月18日上午，41歲的日本公民青葉真司闖入京都動畫第一工作室，把近40升汽油傾灑在一樓，一邊咒罵著一邊點燃了大火。
這場火災最終奪去36人的性命，包括犯人青葉真司在內的33人不同程度受傷。京阿尼動畫遭受了一次沉重的無妄之災，大量重要的畫稿被毀、眾多優秀的動畫人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如此惡行令世人恨到咬牙切齒，然而因為青葉真司傷勢過重，圍繞犯人的審判一拖再拖，直到今年的9月5日才正式展開。
四年裡，醫護人員窮盡努力挽救青葉真司的性命，為的是讓他接受公正的審判，直面自己的罪行。但令所有人失望的是，一切努力沒能換來兇手的懺悔和道歉，反倒是看清了青葉真司的真面目——一個陷入妄想的惡魔。
法庭現場的青葉真司神情麻木，檢察官指控他的罪行時，他沒有否認，但態度輕描淡寫，還試圖用無法理解的妄語來脫罪。
看到這樣的庭審記錄，那些對青葉真司還抱有一絲希望的人，他們的失望也許難以言表。
1
為了讓青葉真司接受公正的審判，日本政府花了四年時間挽救他的性命。而這名罪犯的嚴重燒傷，成了這場災難最諷刺的一環。
青葉真司的主治醫生名叫上田敬博，是一位急救醫學專家。京阿尼縱火案傳開後不久，上田敬博就給各家醫療機構打去電話，表示他和醫院有處理燒傷的經驗，可以幫忙收治傷者。
但他沒等來受害者，反而等來了奄奄一息的兇手。
儘管從現場剛出來時，青葉真司還會扯著嗓子叫嚷，但他全身九成以上的皮膚被燒傷，很快命懸一線。醫院判斷他的死亡率高達97.54%，幾乎成了必死的狀態。見到這前所未有的傷勢，許多醫生表示已無力回天，上田敬博卻沒有放棄。
幾場手術下來，上田和團隊先是摘除了青葉壞死的皮膚組織，用人工真皮暫時替代，又採集了青葉身上正常的皮膚，用來培養更多可移植的表皮。
培養表皮需要三到四周的時間，但感染和血壓不穩等危險，讓青葉真司的性命岌岌可危，能否撐到那一刻都成問題。
在上田敬博的日記里，他滿腦子惦記著手術，後面一度累出了幻覺：有時仿佛能在電視或網上，看到青葉去世的消息。為此上田頻繁奔波於青葉的病房，生怕他突然死去。
除了醫護人員的拼命，日記里還記錄著青葉唯一顯露人性的時刻。在發現自己的嗓子又能出聲後，青葉哭了一整天。上田問他為何要哭，青葉表示是為救命之恩，面前的醫生與護士和自己毫無關係，卻還是全力伸出了援手。
醫者們的努力最終沒有白費。接受了自皮移植的青葉恢復得很快，出院後又被送去了拘留所。今年一月的時候，上田敬博最後一次見到了青葉真司，那時的青葉已接近痊癒，基本可以自理，也意味著審判的流程終於能邁上正軌。
令人們沒想到的是，為拯救一位惡徒，醫生們找到了拯救更多人的方法。使用培養表皮的技術治癒如此大面積燒傷的患者，在世界上都可以說是史無前例，這次意外的「臨床實驗」，使治癒燒傷的醫學之路又邁進了一步。
上田敬博之後又用這種方法治癒了其他病人
不過從現實一些的角度去看，這場拯救也有著高昂的代價。
據另一位皮膚科的醫生介紹，僅是製備一片明信片大小的皮膚，就要花費大約30萬日元。
青葉真司自然沒有能力償付，畢竟他的錢早已揮霍一空——全買了去京阿尼縱火的汽油和工具。這筆天價治療費的四分之三預計由日本國家基金支付，剩下的四分之一，則落在了青葉之前居住的埼玉縣政府。
這樣的安排註定無法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在一些日本網友的眼裡，為一個註定是死刑的惡魔盡心盡力意義不明。就連負責青葉真司的醫療隊裡，同樣有幾名醫生陷入了猶豫。當聽到青葉真司的道謝後，他們的心裡反而五味雜陳，因為不知道這樣做，是否符合人們的期望。
人們問起上田敬博的想法時，他既堅守著身為醫者的原則，也期盼著青葉的懺悔。
「為了那些受害者和他們家人，我不能讓兇手逃避那些離去的逝者。這個信念很堅定，因此我絕不能讓犯人就這樣死去。」
青葉真司與上田敬博
但從庭審過程來看，上田敬博想要看到的懺悔，可能並不存在。
2
在縱火之前，青葉真司曾多次到京阿尼工作室周圍踩點。事發當天，他從加油站購買了近40升的汽油，還專門備好了罐子與手推車。只是把這麼多汽油倒在地上，再點燃會是怎樣的後果，他似乎根本沒有概念。在他的庭審發言裡，死亡人數讓他略感意外，但也僅僅覺得是有些「過火」。
「我沒想到會死那麼多人，我現在感覺做得有些過火。」
在一張張法庭速寫里，輪椅上的青葉真司雖然戴著口罩，但難掩他被燒到猙獰的面容。
火災發生時，目擊者稱聽到工作室里傳出巨大的爆炸聲，有專家推測現場曾發生過「爆燃」現象。在堆滿了木製器具和紙張的工作室里，燃燒會產生大量有毒氣體和碳化顆粒。但人們還沒來得及俯身逃跑，高溫便將有毒氣體混著氧氣一併點燃，引發巨大的爆炸和衝擊波。
青葉真司同樣未能倖免，他被燒得面目全非，逃出現場不久便倒在地上。周圍的好心人以為他是京阿尼的員工，為他澆水降溫，趕來的警察詢問他的傷情，但他卻不斷大喊「京阿尼抄襲」一類的話。
青葉真司對京阿尼的恨意，是他堅信自己的作品遭到京阿尼抄襲。法庭之上，他平淡地承認了自己犯下的罪行，但隨後說出的供詞，卻越來越令人匪夷所思。
自30歲之後，青葉真司的工作並不穩定，一直過著貧窮又渾渾噩噩的生活。後來，他接觸到了《涼宮春日的憂鬱》，京阿尼的動畫讓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從此他開始了寫作之路。在日本的2ch論壇上，他還自認為和京阿尼的一位女性監督產生了聯繫，甚至產生了愛慕之情。之後，青葉真司曾兩次給京阿尼投稿小說，當辯護律師問他為何選擇京阿尼時，青葉的回答反倒顯得單純。
「我相信在這裡，我可以創造最好的動畫，編寫最優秀的故事。」
但事與願違，兩次投稿落選後，青葉的世界似乎天翻地覆。他開始認為有一股黑暗勢力正在玩弄自己，更具體來說，是一個被他稱作「二號」的幕後黑手。
青葉真司並非第一次犯罪，在30歲之前，他就因搶劫便利店、偷竊女性內衣入獄。在青葉真司的描述，他正是在獄中認識了「二號」，但這個他說不清長相和資訊的「二號」，卻成了玩弄他人生的噩夢。
「二號」的人脈極其廣泛，不僅認識ACG業界的各路大佬，甚至和政府官員也有勾結。青葉將失敗的原因悉數歸咎於「二號」和「女監督」。他認為「二號」很可能給京阿尼公司投了錢，因此控制了京阿尼，好讓自己的作品落選，而對方如此糟踐自己的心血之作，目的只是為了享樂。
那原本讓青葉真司陷入愛河的「女監督」，搖身一變成了抄襲者。從《輕音少女》《吹響吧！上低音號》到《Free！》，青葉自認為這些作品都抄襲了自己的小說。
實際上不論從時間還是內容上比對，抄襲的說法根本站不住腳，但青葉仍固執己見。
「抄襲者受到世人讚揚，努力創作的人反而被冷落。那位『女監督』越爬越高，我卻在不斷下滑。」
如何停止京阿尼動畫對自己的抄襲，在青葉真司的心中，他需要做一件「大事」來擺脫這一切。
2008年，日本秋葉原曾發生過一起惡劣的隨機殺人事件。因為生活不順而厭世，犯人駕車撞入人群，又用匕首襲擊倒地的路人……
受到這起案件的影響，又自感和兇手處境相似，青葉本想重演一遍當年的慘劇。他帶著六把刀來到埼玉縣的大宮車站，但因為覺得附近人數太少，就算真的動手也算不上「大事件」，於是作罷。最終，他的目標變成了京阿尼，哪怕毀滅一整個工作室，也要對京阿尼發出警告。
「我認為我只能這樣做。」
這些妄語和跳脫的邏輯，成了辯護方的突破口。青葉的辯護律師提出了「心神喪失」和「心神衰弱」的主張，聲稱青葉當時的精神狀態並不穩定，已經失去辨別是非善惡的能力，以此主張無罪或減刑。
按照流程，圍繞青葉精神狀態的分析，將成為日後辯論的焦點，但就普通人的視角來看，沒有人會相信這種辯辭，和青葉口中瘋狂的故事。
為了縱火，青葉精心準備了行兇的工具；在購買汽油時，用謊言逃過了懷疑；他選擇在上午十點半行兇，因為他判斷那時人們都在工作，沒人會來阻止自己……
他在行兇的每一刻都有著謹慎的思考，換言之，他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
3
青葉真司的審判引來了各界關注，除了早早守候的媒體，也有一般民眾。
9月5日的庭審現場，法庭提供了35個額外的旁聽席位，需要人們通過抽籤抽取資格。抽籤的過程很繁瑣，還要頂著高溫趕到現場參與，但現場仍早早擠滿了人潮。他們有些想了解罪犯的動機，有些則想知道青葉真司為何至此？
為了認清他的性格，檢察官羅列出了青葉真司的人生軌跡，從中能看到許多陰暗的標籤——原生家庭的傷痕、生活的苦難、不被理解的孤獨。
在九歲父母離婚後，青葉一直遭受父親的虐待，直到20歲時父親自殺離世。之後，青葉就搬去了母親的住所。但好景不長，母親與繼父和他溝通不暢，最終將他趕出了家門。自那之後，他一直過著貧窮而空虛的生活。
上學時的青葉真司
在一些舊識的眼中，上學時的青葉真司比較外向，行事認真，但輟學後的他卻變成這副模樣，讓人有些難以置信。但在青葉真司的描述里，自從被母親趕出來後獨居，他的生活早已是黑白顛倒，過得貧窮又空虛，寫小說成了唯一的堅持。但有誰能想到，這份看似人畜無害的愛好，卻成了慘劇的開端。
面對人生的不順，青葉選擇將這一切歸咎於他人，即使重傷倒地，也不忘高喊一切都是他人的錯誤。
「他們抄襲了我的作品，把京阿尼社長叫來，我要跟社長講話！」
青葉真司的過去確實摻雜著生活的苦痛，但這不能成為他傷害他人的理由。對於更廣泛的民眾，此刻最在意的不過是審判的結果，畢竟當他選擇將一切遷怒於別人時，人們對他的憐憫便徹底消散。
經歷四年的沉寂後，人們還需要再等四個月。圍繞青葉真司的精神狀態與量刑，共計會有33場審判，直到來年的一月。
屆時，這場案件才會在法律上宣告結束——但受害者們無法抹消的痛苦依然存在，這場災難永遠不會真正落下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