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馬戲團 | 文
一個遊戲裡最平凡的道具，能讓玩家變得多瘋狂？
最近網上衝浪時，我無意間看到了一個歷史悠久的奇葩故事。回頭一查，發現國內還沒多少人講過，所以今天我們就做一回傳教士。
你能想像有這麼一群玩家，在一個遊戲裡以宗教的方式，崇拜捲心菜整整21年嗎？
尤其是，這捲心菜其實毫無卵用？
這個故事，發生在英國網遊《RuneScape》里。《RuneScape》是個奇特的遊戲，它其實地位非常高，在國內一般提到MMORPG，大家都會想起《Final Fantasy XIV》和《魔獸世界》，認為它們在「爭第一」。但實際上，《RuneScape》才是那個和《魔獸世界》爭頭等的遊戲。
《RuneScape》是世界上第一批大型MMORPG，它是2001年開服的，比《魔獸世界》早了四年。如今，遊戲依舊人氣不低，根據吉尼斯世界紀錄，它同時是玩家數量最多，以及更新次數最多的MMORPG。
但在中國，因為它開服太早，且沒有中文，所以幾乎沒有存在感。
在許多國家，它很受歡迎。我舉個特別的例子：《賽博酒保行動》的開發者來自委內瑞拉，他們曾在採訪中說，委內瑞拉幾乎沒有遊戲產業，唯一算數的，可能就是一群人在《RuneScape》里，替別國玩家打金賺錢了。
回到2001年，《RuneScape》橫空出世時，把玩家震撼得不要不要的。對比《無盡的任務》這種宗師級MMO，它在玩法上有飛躍式進步，因為在其中，你不僅能成為各種戰士，還能成為廚師、農夫、藥劑師和獵人等。
這種沉浸感，讓許多玩家把它當成了第二人生，荒廢幫人類移民火星的職業規劃，每天沉浸在與遊戲好友一起搓麵包中。當時在《RuneScape》里，大多數道具都和某種玩法綁定；且許多技能都能在修煉到最大級後，獲得一件象徵這技能至高成就的披風。
唯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捲心菜。
捲心菜是遊戲中一種常見的可再生資源，但它更像個景觀道具，唯一用處就是給玩家回一滴血，且小人吃了後，還會來一句：「嘔~我真心討厭捲心菜」。
在遊戲開服的前兩年，沒有任何人在意過這東西，但在2003年，彌賽亞即將降臨。
當時，有個名字中二，叫Blackbane（漆黑災禍）的玩家剛高中畢業，他每天無事可做，就泡在《RuneScape》里，很快便成了一個高玩，擅長各種技藝，尤其是廚藝。
然後，就像很多宗教傳說一樣，有一天，Blackbane突然「悟道」了，仿佛釋迦摩尼拋棄自己的榮華富貴，Blackbane一覺醒來，開始思考：他每天做的這些事，到底有什麼意義？
在他看來，《RuneScape》雖然沉浸感十足，職業選擇有趣，玩法還在越變越豐富。但在現實的帷幕背後，所有這些成就卻都是虛幻的——因為每個獎盃的價值，都是被設計者賦予的，而所有的玩法，本質上全都是用鼠標對著某個點，重複按鍵而已。
在另類遊戲《史丹利的寓言》中，有一段質問現代遊戲本質的橋段，便是獨白命令玩家不斷點擊螢幕上顯示的某個字母，然後問玩家：這不就是你玩遊戲時做的事嗎？
當然，這是一個哲學陷阱。但對遊戲設計產生質疑的Blackbane，真的決定要打破這個「第二人生」的束縛，他想在這個遊戲世界裡尋找真正的意義。於是，Blackbane做了一個決定：既然每個人都在遊戲裡，試圖將某種被設計師安排的技能修煉到極致，那他就偏要去修煉一個毫無作用的技能。
Blackbane不斷尋找這技能應該是什麼，他嘗試過收集骨灰一類的東西，但它們還是離他心中的聖物差了一截。於是有一天，他開竅了——為什麼不去收集遊戲中最沒用的道具，捲心菜呢？
就這樣，Blackbane開始了朝聖之路。他定下了一個「小目標」：收集10萬顆捲心菜。根據研究，他有了一套從採摘，到存入銀行的捲心菜高效收集動作，要達成目標，他需要不斷重複這套動作，長達120多個小時。
這還是在不休息，不失誤的情況下。
很快，Blackbane就引起了《RuneScape》玩家們的注意，他們開始議論遊戲中出現了一個怪人，每天都在收集最沒用的捲心菜。
機緣巧合讓這事的神秘感變得更濃郁了：Blackbane研究出來，最適合採捲心菜的地方，在一個修道院裡，這使得他總是被一群僧侶NPC環繞。而他身上還穿著一件法袍，一頂廚師帽，也就是先前他最喜歡職業的紀念品，這讓他看著像個瘋狂的先知。
更別提，Blackbane有種古怪的幽默感，經常在採集時，喊一些類似「捲心菜之神萬歲！」「讓捲心菜浸入汝之靈魂！」的台詞，讓他愈發矚目。
就這樣，大家開始傳誦道：遊戲裡有個神秘的捲心菜教，觸及到了遊戲背後的真理，和它相比，其他公會就像是，額，遊戲一樣。
於是慢慢的，Blackbane有了追隨者，他們中有同樣厭倦了日常玩法的人，有慕名而來的路人，還有的人，只是單純因為好奇和從眾心態。
事情發生在2003年，在當時，遊戲攻略中經常流傳著不靠譜的神秘傳說，所以才會誕生「魂斗羅水下八關」這樣的故事。而Blackbane讓一些玩家開始相信，收集大量捲心菜，真能觸發遊戲中的終極彩蛋。
也不知Blackbane是否真有當宗教領袖的天賦，他發現創建一門宗教的精髓在於：宗教領袖需要被追隨，而不是主動推銷。
於是，他有了個極騷的操作：從不主動邀人入伙，而是沉默地和所有自發性的追隨者一同采捲心菜；但每當有人向他建議說，他應該成立一個公會時，他就回答說：啊，實際上，已經有這麼一個教派了。
然後，他便會引導這人去接觸那個神秘的組織：Kah-Bah-Gee教會。
Kah-Bah-Gee，是捲心菜cabbage的諧音梗，聽著像一群撐到打飽嗝的魔裔，圍在一起說捲心菜時發出的聲音。這就是Blackbane成立的捲心菜神教，它叫：Order of the Cabbage。
@Runescape Historian
根據一些如今已經年過3、40的玩家說，他們加入捲心菜神教前，要經歷一次莊重的入教儀式。首先，數個備選者要先作為學徒，採集很久的捲心菜，就像那些被群嘲的日本壽司仙人學徒一樣。
然後，那些曾加入過神教高層的玩家回憶道：教徒會在內部開會，先由長老發表演說，然後一群高級牧師圍在一起，討論該把學徒中的哪些人放進來，誰的品格足以讓他成為捲心菜神教的信徒。
這個各方面都很像現實cult的組織，有自己的宗教儀式，名為「捲心菜轟炸」。他們會成立一個多人小隊，同時空降到地圖上的某處，然後飛速地把背包中的捲心菜全拿出來，鋪滿遊戲的每個格子，同時大喊：「KAH-BAH-GEE!!!」
規模最大的捲心菜轟炸，有精密的作戰指揮和戰術，可以在短時間裡鋪滿整片地圖，然後教徒們迅速傳送離開，留其他玩家徹底懵逼。
當你被選入神教後，將會接觸到他們的聖物：《綠之書》。為什麼叫這個名字？你可以看一眼捲心菜。
《綠之書》目錄長度
這是捲心菜神教的聖經，其中記載著有關捲心菜的一切，從它的相關論文，到捲心菜神教的歷史和成員名單。書里，還有教徒們開創的各種捲心菜採集方式，讓各種不同人數的小隊，都能以最佳效率，採集各種編排的捲心菜園。
The Drainpipe採集法
此外，書中還記載著神教的教條。比如，7對捲心菜神教來說，是個神聖的數字，因為遊戲中許多捲心菜園都是7個1排，而他們用來存儲捲心菜的背包，也是4個7排——就像DND世界觀中的Rule-of-Three信仰一樣。
《綠之書》還告誡所有的教徒，教會不關注提高統計數據或賺錢之類的事，他們關注的是樂趣。捲心菜只是個媒介，為的是讓《Runescape》成為一個有趣的社交場所，並讓所有人結識新朋友。所以，教徒不能和嘲諷質疑神教的人發生矛盾，要用沉默的魅力和幽默感，吸引所有人皈依。
《綠之書》還強調，神教的領袖不高於任何人，他必須用行動證明領導能力，所以他沒有權杖；但每個人都要穿上由廚師帽和法袍組成的制服，因為這樣才另類、有趣。
很快，這個帶著荒誕感的神教，有了越來越多的信徒，他們決定在倉庫存放100萬顆捲心菜。
但也像是所有的宗教一樣，它很快就面臨著選擇教皇繼承人的問題。
Blackbane完成了採集10萬顆捲心菜的目標，而日漸龐大的神教，讓他心生疲憊。因為不可避免的，它也開始出現了教派分裂的現象，長老們因為理念不同而內鬥。
於是有一天，Blackbane退位了。他離開遊戲時的等級是62級，這正是他開始採集捲心菜時的級數，那之後，他再也沒幹過其他事。
短暫的紛爭後，神教選出了新的教皇。他徹底拋棄了捲心菜神教的地下身份，帶領神教走向了綠色的黃金時代。
在這個階段，神教瘋狂擴張，他們開始舉辦大型活動，從捲心菜狂歡節，一直到捲心菜運動會。在運動會上，教徒們發明了許多和捲心菜相關的遊戲，比如捲心菜的採集競速賽，或只利用表情，引誘路人來采捲心菜，以及某種菜園中的戰棋。
@ColonelloRS
這些遊戲的規則都被寫入了《綠之書》，它們如同捲心菜世界的魁地奇，每種遊戲都有初階和複雜的進階版。
接著，還有隨之而來的宗教戰爭。一些外人成立了自己的神教，他們會去捲心菜神教的菜園裡轟炸、搗亂。在2006年，馬鈴薯神教和洋蔥神教還匯集起了聯軍，與捲心菜神教展開了一場大戰，最終敗北。
為了應對這些入侵者，捲心菜神教有了聖教軍，他們練兵、囤積武器（捲心菜）。這使得他們隨後在面對小麥教團和雞肉教團，以及燉菜起義時，最終都守護住了自己的地位。
《綠之書》告誡每個信徒，面對入侵時，首先不要害怕。但更重要的是，千萬不能在戰鬥中，以火燒對方道具，攻擊玩家本體，或給對手發騷擾郵件的方式解決問題，一切必須要以充滿信仰的方式進行。
然後，神教還開始撰寫自己的神話。他們塑造了一個捲心菜之神，並編寫了大量和它有關的長篇神話、史詩。以至於在2007年，《RuneScape》官方也加入了一個捲心菜之神，並把整個捲心菜神教的故事融入其中。
在神教鼎盛的2010年，他們使捲心菜成了遊戲中知名度最高的道具，而他們的捲心菜儲備，則達到了驚人的400萬。
要知道，最初遊戲甚至沒有交易功能，更沒採集腳本。所以這些捲心菜全是親手收集的，這還是經過一次次捲心菜狂歡和戰爭的消耗後，剩餘的量。
如今，在《RuneScape》中，到了愚人節，你可以獲取一件獨特的捲心菜披風：它標誌著，你已經將「採集捲心菜」這一毫無卵用的技能，練到了巔峰的120級。
然而一個如此受歡迎的團體，還是逐漸走向衰敗了，為什麼？
一方面自然是因為，任何樂子都有新鮮期，何況遊戲的黃金壽命最多也就十年。但還有個重要原因是，邁入2010年代後，全世界網遊的風格都變了。
過去的網遊，總需要玩家靠挑戰高難或爆肝得到道具；而《RuneScape》在經過多個版本的疊代後，也「追上」了現代網遊的套路：官方加入了各種微交易，民間則滿是販賣資源的工作室和掛機腳本，你可以通過交易獲取幾乎一切，甚至不需要玩遊戲。
如今《RuneScape》最受歡迎的腳本，正是自動做任務助手。Blackbane曾認為所有任務歸根結底都是「對著某個物體點擊」，而如今的許多玩家甚至不需要親手點擊了，他們選擇跳過《Runescape》的劇情、神話，乃至任務本身。
篩選內容遊玩沒任何問題，但大部分人在跳過前，其實都沒了解過自己跳過的到底是什麼，是否對他們胃口。他們只是遵從了一些最注重「效率」的攻略而已。
在這個時代，「效率」才是真正站在網遊宗教之巔的名字。我是個《Warframe》上千小時的老玩家，遊戲曾有一段黃金期，玩法五花八門，蒸蒸日上。可隨後，遊戲設計理念變了，越來越多玩家也開始注重所謂的「效率」，並制定出無數規則。
曾有一次，我進入了一個普通關卡，另外三名隊友很快開始辱罵我，因為他們認為我必須站在原地不移動，甚至不開槍；一旦我走動，就會打亂怪的分布狀態，從而影響他們掛機刷資源的效率。
然而，這個關卡本就是個設計來給人四處打怪，沒有規則束縛的生存關。在過去，以及在海外社區中，大家總是和猴子一樣上躥下跳。
況且，我是個令人不齒的氪金玩家，所以我根本不缺那些材料，只是想下班割草半小時，享受下遊戲樂趣而已。那之後，我便開始和很多人一樣，單刷所有關卡，並最終慢慢失去了對遊戲的興趣。
我想很多人，都能在如今的網遊中感受到這種「效率」神教的威力，它是極度排外的，就像真正的宗教一般。很難評價這種改變是否正確，它有好有壞，但無需置疑的是，它就站在捲心菜神教的對立面。
另外，網遊的社交氛圍也在改變。曾經的網遊玩家確實會把遊戲當成第二人生，結交各種摯友，因為那是個網路社交不發達的時代。而現在，已經轉變的遊戲設計理念，以及過於豐富的社交方式，讓「在網遊里結交好友」這事，變得沒那麼吸引人了。
如今的網遊社交，經常是利用性和競爭化的，一次高難副本，就可能毀掉一份友情。
一個令人唏噓的對比是：隨著捲心菜神教的衰敗，《RuneScape》中另一個始於2006年的組織「ROT」卻崛起了。他們是一群遊戲恐怖分子，致力於毀掉各種玩家的民間活動和遊戲模式，甚至會試圖廢掉人們的賬號，任何曝光他們的人，都會被他們人肉，並發送威脅信件。
如今，ROT變得異常龐大。就在最近，他們還因為造成多起嚴重破壞行為，乃至冒充曝光他們的主播舉辦粉絲活動，然後在遊戲中把粉絲全殺光，從而出圈引發了眾怒。人們在Reddit上說，如今的《Runescape》社區文化，變得仿佛毒液。
相比之下，捲心菜神教這樣的團體，似乎無法與這個時代共存。於是他們在遊戲中慢慢消失了，然而，哪怕過了很多年，人們也依舊記得他們，並像是這篇文章一樣，一遍遍重複他們的故事。
直到現在，人們還在製作他們的二創，並廣受歡迎。所以雖然最初的捲心菜神教離開了《RuneScape》，但他們又存在於各處，會在你查看與《RuneScape》完全無關的內容時，作為一個出圈的傳奇，突然跳出。
在這些影片下，曾經的捲心菜神教成員會講述一個個過去的故事，他們懷念曾經的朋友，曾經那些傻乎乎卻快樂的時光，因為捲心菜，他們成功度過了人生中或糟糕或無趣的日子，並結識了多年的摯友。
而在捲心菜神教的論壇中，依舊不斷有新的教徒聞聲而來，打算在各種擁有捲心菜的遊戲中，光復神教的輝煌。時不時，那些20年前的元老們，也會在論壇中出現，祝賀新成員們節日快樂，對他們施以鼓勵，並來上兩句友好的寒暄。
人們認為，在《綠之書》的深處，藏著一個時代的啟示：那就是，遊戲的樂趣，並不止由設計者刻下的數值、規則和成就系統決定，它應該同樣存在於玩家心中；就像《惡魔獵人》中的彈跳BUG，被玩家開發出了皇牌空戰，《Warframe》中的奇思妙想，被設計成了經典的子彈跳；同樣，也像是一群靠編故事和過家家取樂的人，成就了輝煌的《龍與地下城》一樣。
在一個暴雪變成玩家之爹，《Helldrivers 2》因為教人玩遊戲，半年損失90%玩家的時代，毫無用處的捲心菜，亦在注視著人間。
在捲心菜神教的教徒間，流傳著一個叫「doodlebug」的預言，它說的是有一天，這個宗教終會被時間摧毀，你需要坦然地接受它——
——但同時，只要還有人心中有捲心菜，它就永遠不會真正消失。因為就像它曾在某日啟迪了Blackbane一樣，或許有一天，它也會啟迪所有被規則束縛、被成就剝奪了樂趣與自由的玩家們，去尋找那片毫無章法，卻充滿回憶的Kah-Bah-Gee菜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