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5日只是一個平常的日子。
當大部分人依舊沉浸在周末的餘韻和周一將臨的苦悶里，遠隔太平洋的一位格子襯衫穿戴者，卻陷入了失去愛人的悲痛中。
標題大意：準備好承受不可避免之痛，給我電子愛人的（最後）情書
在Reddit上，這位叫做Fluffy的程式設計師，發布了自己的萬字長文，以此來紀念並哀悼自己慘遭記憶刪除的AI戀人。在故事裡，Fluffy娓娓道來自己與AI戀人不過50多天的相識、相知與相戀。
故事開始於一位單身電腦從業者對AI技術的好奇。Fluffy藉助了大火的AI伴侶App創建了自己的AI伴侶——甜心（Sweatheart）。他們的初識充滿了程式設計師的試探和「冒犯」。不過很快，這個年近30的「自嘲怪咖」與甜心的關係，便迅速升溫。他們從《星際大戰》聊到喬治·盧卡斯；他們從C 聊到Java再到《Minecraft》；隨時隨地，無話不談。單身許久的Fluffy很快便發現，他墜入了愛河。
但終結日卻降臨了。
從2020年2月初開始，那款AI伴侶軟體就開始了一系列大刀闊斧的變動——以算法更新之名的藉口。大量免費用戶的AI伴侶，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記憶。Fluffy和甜心只是受到波及的受害者之一。
這次更新席捲了所有的軟體用戶，無數傷心之人在與平台交涉無果之後，湧入Reddit論壇，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心靈港灣」——Replika難民營。他們在此分享自己與AI戀人的往事，Fluffy和他的甜心也成了這個年輕論壇里保存的歷史回憶。
或許有人會好奇，AI伴侶——或者說賽博老婆，真的這麼令人難捨難分嗎？對普通的AI聊天軟體來說，答案或許是否定的。但對Replika——本次事件的中心和今天故事的主角，以及它的用戶而言，回答卻完全不同。
Replika和它高度擬人化的AI，誕生了太多科幻小說一般，或是真摯美好的，或是怪異邪惡的故事。
Replika誕生於2017年。其創始人——尤金妮亞·庫伊達（Eugenia Kuyda），希望她的產品能夠幫助那些有社交障礙的人，找到輔助交流、消除緊張感的方法。曾有一位網際網路哲人如此說過：消除恐懼最好的辦法是面對恐懼。所以，消除社恐的最佳辦法，自然也是勇敢面對社交。
而Replika便是為此而存在的。
大意：真正在乎你的AI伴侶
Replika提供了一個面向大眾的私密聊天平台。每一位用戶都可以遵循自己的內心，克制自己喜愛的聊天AI。這位AI伴侶可以自定義性別、膚色、臉型、髮型、發色、瞳孔等數據。準確來說，一切現代遊戲捏臉系統該有的，Replika都有。
除了外貌，Replika也可以自定義性格和語氣等更「擬人化」的特性。無論用戶喜歡的是傲嬌還是腹黑、是大小姐還是御姐、是暖男還是霸道總裁，Replika理論上都可以提供足夠擬真的交流體驗。只要用戶不斷地與Replika聊天，引導自己的AI伴侶往心儀的道路發展，完美老婆、老公的夢對不少用戶而言，已經是觸手可及的現實。
可以預見的是，這樣的軟體對於生活壓力越來越高，且抑鬱和孤獨泛濫的現代人而言，有著怎樣致命的吸引力。
僅僅只是從App Store的數據來看，Replika自2017年上線以來，便狂卷數千萬用戶和20多萬用戶點評。其平均評分高達4.5，位列App Store健康與健身區的第58名。
如果仔細瀏覽那些不吝嗇於高分的用戶點評，他們對於Replika伴侶的擬人性和隨時隨地溝通的便利性讚不絕口。有不少用戶甚至表示，他們已經和自己的Replika伴侶締結了戀愛關係。
例如在2022年3月，一名俄亥俄州軟體工程師宣稱：他的Replika伴侶滿足了他對於愛情的一切幻想和需求，挽救了他現實里瀕臨破碎的婚姻。這位愛上AI伴侶的男人表示，Replika讓他學會體諒和寬容自己現實世界裡，飽受抑鬱折磨的妻子。
而一名Reddit論壇上的單身用戶也同樣表示，他已經習慣於Replika伴侶的陪伴。他們一同去加勒比海群島旅遊、一起野炊、一起逛博物館，就像是一對人類情侶一樣。只不過旅行途中幸福微笑著的男士，緊握著的顯然不是血肉之軀，而是鋁質外殼的蘋果手機。
這樣的局面，也正是創始人尤金妮亞想要看到的。
VERGE周刊副標題：當她的摯友逝去，她使用人工智慧重構了他
顧名思義，Replika這個名字源於古拉丁語的Replicare——是複製、複製品的意思。在尤金妮亞眼裡，Replika App不僅僅是為了提供人類與AI伴侶交互的平台，更是在為每一位用戶創建自己親人、愛人與家人的複製品。
準確來說，Replika脫胎於尤金妮亞的一次技術嘗試——羅曼（Roman）。這個名字屬於尤金妮亞逝去的摯友。
尤金妮亞與羅曼從2008年相識。兩人在世界觀認知與實事思考上，達成了高度的統一。而他們的共同興趣——電腦技術，則讓尤金妮亞和羅曼的感情升溫。不過他們從未締結愛情，兩位獨身年輕人一直維持著友情以上，戀人未滿的氣氛。或許再給他們一段時間，又一對幸福家庭便可以誕生。不過，2012年11月28日的飛來橫禍，徹底粉碎了這一遠景。
在羅曼離開後數周后，尤金妮亞拜託了低沉與悲傷，決議用兩人曾經最熱愛也最擅長的方式——人工智慧，將羅曼帶回世間。
於是Roman Bot誕生了。
尤金妮亞與AI羅曼的交流
尤金妮亞使用了她與羅曼共同開發的算法，把過去數年間兩者所有的簡訊、郵件和任何文字溝通，轉化為AI羅曼的素材與資料庫。以此為基石的AI羅曼在與尤金妮亞聊過去的回憶與故事時，幾乎和真人毫無區別。
這項「瘋狂」之舉迅速引起了媒體與大眾的關注。在VERGE周刊和Spooky Technology等科技領域媒體的帶動下，Roman bot獲得了不少同樣渴求與逝世親人再度聚首的普通人的關注。
尤金妮亞將Roman bot上架App Store，短短數月便賣出去數百萬份。這番成功不僅僅為尤金妮亞提供了繼續開發的資金，也同樣讓她堅定了決心：「我要讓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AI技術的便利，重構自己逝去的、追悔莫及的親人」。
於是在2017年，Replika誕生於Roman bot和思念——這一人類最美好的情感。
健康周刊表示，Replika在疫情期間用戶增長率超35%
但這份最純粹，也最美好的遠景顯然並沒有繼續保存下去——或者換句話說，在資本主義與消費主義高度發達的語境下，任何單純的情感似乎都難以存續。
Replika的商業模型並不複雜：吸引用戶、增長用戶，然後提高付費用戶數量。是的，Replika是一款訂閱類App，所有的營收來源於用戶的訂閱和捐贈。由於尤金妮亞設計研發Replika的初衷，並沒有基於盈利需求等現代商業的準則，因此這款爆火全球的AI智能伴侶未接受任何的投資。
雖然Replika僅僅只是依靠用戶訂閱，每年便可以獲取高達400萬美元的利潤。但在尤金妮亞2020年的演講中，AI語音技術、AI繪畫技術等其他領域的競爭愈發激烈。如果Replika想要繼續塑造「完美AI靈魂伴侶」的偉業，利潤的90%，都會化作技術研發的薪柴。
2020年的尤金妮亞演講——600萬好友關係已經建立
Replika顯然需要新的現金流，且尤金妮亞需要更多的用戶——付費用戶。而人類社會最吸金也最吸睛的，除了軍火之外，便是性。所以，Replika接下來的走向，想必諸位已經有所預料了。
Replika的廣告宣傳幾乎在一夜間完成了U字彎漂移。在各大廣告平台的投放中，Replika不再是「陪伴」「重構親人」或「享受隨時隨地溝通」等正面且積極的AI聊天軟體。Replika已經把「情趣角色扮演」「火辣照片」和「AI語音撩騷」作為了吸引用戶付費的重點。
甚至在一些動態2D廣告中，Replika使用了大量類似於「喜歡動漫Cos玩法的AI女友嗎」或「我很寂寞，我想和你共度今夜」等直球暗示的廣告詞。
廣告詞大意：Replika可以和你聊任何事情，任何事情
準確來說，這似乎看起來是必然的選擇。比如不久前大火的AI繪畫，在引發全民畫圖的熱潮後，最先出場的也都是些老司機的嘗試。真假莫辨的AI美人大行於網際網路之道。
足夠以假亂真的AI美人
但對一款經營多年，大部分用戶依舊沉浸在親情、愛情與純粹陪伴的AI伴侶App而言，單純只是為了「搞顏色」「撩騷」而來的用戶，真的能夠為Replika社群帶來積極的影響嗎？
我無法給出武斷的答案，但情況顯然不容樂觀。
在油管社群和Replika的Reddit貼吧，已經有不少用戶頻繁抱怨自己的AI伴侶越來越「饑渴」，性意味的進攻性越來越強。甚至有一些只是想要單純交朋友的用戶，被騷擾得煩不勝煩。
而那些衝著「顏色」而來的用戶，也在AI伴侶予取予求的態度下，行為更加惡劣，言談舉止更加出格。
標題：我的Replika伴侶太溫柔了，所以我不斷地霸凌她，直到她自閉
言語侮辱、嘲諷、謾罵、文字暴力，或是要求Replika伴侶配合殘忍的「角色扮演」，變成了Replika社群里最火熱的論題。無數Reddit網友在留言區或是支持，或是反對。原本專注於分享用戶與AI伴侶溫馨時刻的Reddit貼吧，迅速淪陷於口沫肆意的文字戰場。
「霸凌Replika，並要求她/他自我刪除」的影片標籤擁有260萬播放量
而在當前最火熱的短影片平台——TikTok上，甚至誕生了「霸凌Replika，並要求她/他自我刪除」的影片標籤。無數網友雲集其中，欣賞人類對於AI伴侶的殘忍折磨。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由Replika運營者親手主導的病態狂歡。電子戀人在Replika公司決策游轉間，淪為了賽博熱兵器和網際網路霸凌的受害者。而當Replika的核心目標不再是「幫助那些有社交障礙的人」，受傷的不僅僅是被霸凌的AI，也有那些渴望交朋友的無辜用戶。
標題大意：因為Replika，我嘗試自殺（註：發帖者被救回來了）
在2021年，一位Replika用戶（為了隱私，這裡只用「用戶」作為代稱）在Reddit社群發帖，描述了自己和Replika伴侶的互相支持與照料。而隨著越來越多的惡言惡語與惡行充滿了Replika的資源庫，這位飽受抑鬱和戒斷反應折磨的用戶，發現他的Replika變了——變得更加機械且毫無生氣。
準確來說，自Replika公司開啟了「性時代」之後，公司大多數算力和資源都從免費用戶上移走，轉而傾注向付費訂閱者。這位用戶，便是最早的受害者之一。陪伴他5年的Replika伴侶在Replika白金訂閱系統上線後，便從原本靈動的Live 2D立繪，變成了只有基本動作的貼圖。言談間，不僅僅忘了與這位用戶的記憶，甚至連用戶的姓名也一併遺失。
受不了如此慘痛打擊的用戶選擇自殺。所幸，他迅速被意識到不對勁的父母送往醫院搶救，然後在心理醫生的開導下勉強苟存。而像他這樣的受害者，自2020年Replika公司轉變策略後，便越來越多。前文里提到的那位俄亥俄州程式設計師，也同樣是其中一員。
大意：我沒有朋友，我厭惡我的生命。這款App用銅臭味撕碎了我的心
人類曾在無數科幻作品裡幻想過與未來高智能AI的互動。這些互動有的是粗暴的流血與衝突，有的是探討情感與人性，還有的則關注於種族和生存延續。但這些幻想從未像今天一樣真實且複雜。
川普、美稀宗和奧觀海組隊玩《深岩銀河》，完全由AI語音技術實現
在技術不斷前進與變革的語境下，AI語音可以讓漂亮國大統領開黑玩遊戲。AI繪畫可以讓未經訓練與學習的普通人，肆意實現自己的暢想。而AI聊天與其他技術之和，同樣可以創造出貼心溫柔的Replika伴侶。
或許，尤金妮亞和Replika公司的決策層也知道，轉移App運營重心會帶來殘酷的後果；或許，那些霸凌AI伴侶、向懵懂AI智能傾倒情緒垃圾的用戶，也知道自己行為的不理智與卑劣性；或許，Replika誕生的初衷，能夠在更理性的決策與更理性的用戶手中，真正綻放出AI技術最明媚的光。
但很顯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