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曾拍一張全食超市（Whole Foods Market）收銀台上的雜誌封面發給我，照片裡面是《新聞周刊》（Newsweek）推出的「矽谷元勛」特刊，封面上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人物：比爾·蓋茨、馬克·祖克柏、大衛·帕卡德、比爾·休利特、傑夫·貝佐斯、伊隆·馬斯克還有史提夫·賈伯斯。
這就是你小子選出來的矽谷元勛？
行吧，首先這裡頭有三個人根本就不住灣區。而且當初矽谷的果園在電腦浪潮下被改造成技術園區的時候，其中一個人還沒降生到這個世界。最後，任何單純列舉白人男性作為電腦革命創始人的統計，都遠遠無法體現這場集體創新的實質和內涵。
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宣傳口徑其實是在變相打擊女性參與科技行業的積極性，誘導她們去做銷售、做客服，做跟硬核技術無關的工作。正如兒童保護基金會創始人兼主席瑪麗安·賴特·埃德爾曼在2011年的紀錄片《雕塑小姐》（Miss Representation）中所說：「你沒辦法成為自己看不到的人。」
我在Facebook上轉發了這張封面，強調《新聞周刊》的做法過於狹隘。當時的總編輯Kira Bindrim（後來跳槽到了Quartz）回應了我的帖子，說是外部供應商犯了錯。至於這樣的結果，「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不好意思啊。」
行吧，那我也不好意思了。
歷史的畫卷要在講述中徐徐展開。Faecbook的誕生就有好幾種解讀角度，可以是祖克柏的妹妹蘭迪·祖克柏的角度，可以是他的宿敵泰勒·溫克萊沃斯的角度，也可以是哈佛大學前校長拉里·薩默斯的角度。
其實矽谷的很多重大事件都有女性的參與，只是她們的故事不為人所知。她們是新聞報道鮮少提及的聯合創始人，她們是電腦科學家，她們只是沒有獨立創辦公司，而是在研究實驗室中做出卓越貢獻。她們就是那些被賈伯斯的種種傳聞神跡所掩蓋的真實的人。斯坦福大學矽谷檔案館的歷史學家萊斯利·伯林告訴我：「我們都知道矽谷這邊有很嚴重的性別問題，我們絕不能抹殺開闢出這塊新天地的偉大女性。」
那我們該怎麼換個視角講述矽谷的誕生和開拓史？講好這個故事，也許能給想要一試身手的新一代青年男女提供指引。
所以下面是我自己的矽谷史版本。作為小小的「報復」，我整理了七位重要女性的貢獻，而且完全不提任何男性。這些故事同樣精彩，甚至值得HBO專門出一部劇集。她們也曾被解僱，又從退隱生活中回歸，挺身拯救自己一手創辦的企業。她們雄心勃勃，也有著令人驚嘆的技術能力。作為開題人物，請容我首先向大家介紹矽谷開拓之母：
朱迪·埃斯特林（Judy Estrin）
1985年，年輕的朱迪在斯坦福大學的一個研究小組工作，網際網路技術正是在這裡孕育成型。小組的領導者是個大人物，而身為研究生的朱迪負責開發構成網際網路底層架構的網路協議。
朱迪是兩位電腦科學家的女兒，曾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學習數學和電腦科學，之後又在斯坦福大學拿到機械工程碩士學位。她還記得有一次電腦科學課後她邊哭邊回到家裡，熬了個通宵只為讓程序正常運行，但最終還是沒能成功。她在2010年的採訪中回憶道：「我父親對我說，他認為解決編程問題的關鍵是先把要解決的大問題拆分更小的問題，我覺得這個道理在生活中也同樣適用。」最重要的是搞清怎麼解決一個個小問題，再想辦法讓它們協同起來構成最初的大問題。
朱迪特別熟悉網路系統，她的首次創業就建立了Bridge Communications。這是她在1981年跟丈夫和其他幾位聯合創始人共同成立的公司，希望能讓互不兼容的網路彼此通信。公司於1985年上市，兩年後又超過2億美元價格出售給了3Com。
在此期間，朱迪體會到了創業之道，並和當時的丈夫一同加入Network Computing Devices創始團隊，專司出售低成本的圖形密集型Unix工作站。公司於1992年上市，三年後兩人又共同創立Precept Software，一家網際網路影片流媒體公司。思科在1998年斥資8400萬美元將其收購，並任命朱迪擔任首席技術官。此刻，全球最大的網路企業迎來了自己的女性技術負責人。
兩年之後，朱迪離開思科，重新投身於創業生活。她又陸續創辦了另外5家初創企業，並在2008年出版了一本關於創新的書。此外，她還擔任過三家上市公司的董事會成員，分別是聯邦快遞（20年）、Sun Microsystems（8年）和迪士尼公司（15年），並在無數初創企業中擔任職務（包括技術人所熟知的Medium）。
琳·康維（Lynn Conway）
1986年，琳·康維被IBM研究院解僱，理由跟業務能力毫無關係。她先是在麻省理工和哥倫比亞大學攻讀了5年物理學，之後加入IBM。在職期間，她協助開創了超級計算技術，但因嘗試變性而受到排擠。因為害怕被人發現，她隱瞞了自己的身份，到處尋找新的工作並最終加入Memorex，一家當時還很年輕的電腦公司。
儘管一切從零開始，她的工作還是再次獲得認可。1973年，琳被施樂公司的帕洛阿爾托研究中心（PARC）聘用。作為矽谷最著名的「黃埔軍校」之一，PARC以發明個人電腦、雷射印表機和現代電腦顯示器等成就聞名於世。琳和另一位研究人員在這裡共同負責1970年代的微晶片設計革命，並成功實現了新的晶片設計方法。超大規模集成方法（VLSI）使得工程師們能夠在單一晶片上用數萬個電晶體組合出電路，相關教材也成為晶片設計領域的「聖經」。
琳隨後加入了美國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DARPA）。作為戰略計算助理主任，她領導了1980年代現代智能武器系統的基礎技術研究。1985年，她以電氣工程與電腦科學（EECS）和工程院副院長的身份加入密西根大學。臨近退休之時，她早期在IBM工作的軼事開始浮出水面，琳也終於能夠以跨性別活動家的身份出現，她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如果你想改變未來，就請從現在開始像身處未來那樣生活。」
桑迪·科特齊（Sandy Kurtzig）
桑迪是第一位靠軟體開發成為千萬富豪的技術人，但她最初根本沒朝這個方向努力。1972年，她辭去通用電氣的電腦銷售職務，決定將更多精力投入家庭。為了排解無聊，她創辦了一家兼職性質的軟體公司，把自己的2000美元積蓄投入其中，經營地點就在家裡的一間臥室。桑迪的軟體幫助製造企業跟蹤庫存、銷售、財務以及製造運營業務，打破了以往由昂貴大型機壟斷的業務形態。她將自己的產品命名為ASK Computer Systems。
為了發展業務，她努力發揮自己的創造力。1970年代初，風險投資的規模還非常有限，所以她只能把利潤重新投入到企業當中。為了使用軟體開發所需要的小型電腦，她說服了家附近在惠普工作的朋友，讓她在晚間使用計算設備。她和公司員工每天傍晚6點準時帶著睡袋出現，一直在那邊待到早上6點。到1978年，桑迪和惠普達成協議，開始在惠普小型電腦上預裝她的軟體產品。到1981年公司上市時，桑迪的公司已經在全美發展最快的企業中排名第11位。
桑迪於1985年卸任公司職務，在撫養兩個兒子之餘又開始培養其他愛好。在接下來的幾年中，公司的業務增長趨於平穩。1989年，應董事會要求她重返公司，並在幾年內通過收購擴大了ASK的生產線，通過納入資料庫軟體讓銷售額重新飆升。功成後桑迪再次選擇退居幕後，兩年後將公司出售給了Computer Associates。
如今的桑迪是雲企業軟體廠商Kenandy的創始人兼董事長，這家公司的名字來自她的兩個兒子——Ken和Andy。
唐娜·杜賓斯基（Donna Dubinsky）
早在iPhone甚至是黑莓手機誕生之前，就已經有了Palm Pilot。這是一款由Palm推出的掌上電腦，由唐娜擔任這家公司的創始首席執行官。
作為哈佛商學院校友，唐娜於1981年加入蘋果公司擔任客戶支持聯絡員。幾年後，她和性如烈火的公司創始人大吵一架，理由是高層想要放棄倉庫、轉而採用直接面向客戶的全新生產系統。她在回憶錄中寫道：「在我看來，蘋果的成功就取決於強大的分銷渠道。」挑戰創始人幾乎無異於自尋死路，但身為中層經理的唐娜還是發出了最後通牒——除非給她30天時間提出反對建議，否則她會立即辭職。唐娜最終贏下了這場爭論，並被提拔為蘋果子公司Claris的負責人。
唐娜1991年離開了蘋果公司。休假一年之後，她開始考慮接下來該做點什麼。這時候她遇到一位發明家，對方向她展示了手持電腦的原型設計。在蘋果的工作經歷讓她預感到這東西很有搞頭，因此簽約出任Palm公司CEO，負責籌集資金、搭建業務和制定銷售策略。就在經典的Palm Pilot投放市場後不久，該公司於1995年以4400萬美元的價格被出售給US Robotics。又過了幾年，US Robotics又被整體出售給3Com。由於唐娜和另一位聯合創始人不同意3Com對其產品的後續戰略規劃，因此選擇離開並成立了Handspring並銷售一款名為Treo的競爭產品。（3Com最終剝離了Palm，雙方於2003年重新合併；唐娜則一直在董事會任職到2009年。）
2005年，唐娜和她的技術合作夥伴開始研究Numenta——一項對大腦新皮質進行逆向工程的前沿研究。經過近十年的隱身工作，唐娜和她的團隊終於開始透露技術細節。「設想一下，我們可以構建一個比人腦快100萬倍的大腦，它永遠不知疲倦，而且具備數學家思維。有它幫忙，我們可以快速推進數學理論的發展。」
桑迪·勒納（Sandy Lerner）
1984年，桑迪在斯坦福大學商學院管理電腦設備，而她的男友則在校園裡的另一棟樓里工作。作為研究團隊中的一員，他們想要開發一種能夠幫助電腦相互通信的設備，還給這東西起了個現今如雷貫耳的名字——路由器。
三年來，桑迪一直擔任公司CEO，兩人自籌資金創辦的思科一直在瘋狂燒錢、清空他們的信用卡額度。為了維持業務運轉，他們決定以260萬美元的價格將公司30%的股份賣給外部投資者。資方任命了一位新的CEO，三人很快就思科產品的銷售思路發生了分歧。1990年，就在思科公司上市後不久，桑迪被董事會解僱，她的丈夫沒有為她發聲。（二人後來選擇離婚。）
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間，桑迪先是創立一家化妝品公司並出售給酩悅軒尼詩路易威登集團；為《傲慢與偏見》續寫了一部符合史實的後傳；還搬到了弗吉尼亞州一處有機農場。她還在雪蘭多大學啟動了女性數學科學計劃。在偶爾跟創業者們交流時，她始終強調這樣一條建議：千萬別把公司的控制權交給資方。
黛安·格林（Diane Greene）
黛安的第一份工作，是設計海上石油鑽井平台。她曾在佛蒙特大學學習機械工程，之後又在麻省理工學院進修海軍建築。問題是受性別所限，她根本無法參觀自己研發的鑽井平台。氣憤之下，她選擇辭職並嘗試了其他一些方向。1988年，她拿下第二個碩士學位，科目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電腦科學專業。黛安在首次嘗試創業之前，曾先後在Sybase、Tandem Computers和Silicon Graphics工作。她的創業首秀是Vxtreme流媒體影片公司，該公司於1997年以7500萬美元被出售給微軟。
1998年，黛安和她的丈夫（一位著名的電腦科學教授）加入了VMware的創始團隊，這家公司的誕生也標誌著虛擬化產業的到來。正如黛安在2013年在YCombinator的講話中所言，虛擬化相當於硬體和作業系統之間的軟體層。「它的作用是騙過作業系統，讓系統以為自己是直接運行在硬體上。」有了虛擬化技術，同時運行多個作業系統才成為可能。2004年，EMC公司斥資6.35億美元收購了VMware，黛安仍然擔任CEO，但與EMC的集團CEO頗有衝突。2007年，EMC剝離了自己持有的10%股份，推動VMware上市。一年之後，EMC集團CEO解僱了黛安，導致VMware股價在一天之內下跌了24%，三位知名高管（包括黛安的丈夫）因此離開公司。同一年，谷歌任命黛安為董事會成員。休整一段時間後，黛安又加入了另一家軟體初創企業——Bebop。
2015年11月，谷歌斥資3.8億美元收購了這家公司，並交給黛安一份在科技領域最具份量的擔子——出任谷歌企業業務高級副總裁，研究如何拓展谷歌的雲計算業務。谷歌認為雲業務的規模很可能在五年之內超越其傳統廣告業務。
還有更多
偉大技術女性的故事遠不止於此。下一位入選的可能會是安·鮑爾斯（Ann Bowers），曾擔任蘋果人力資源總監和1980年代初的公司CEO。又或者是安·溫布萊德（Ann Winblad），於1989年參與創立了風險投資公司Hummer Winblad。還有PARC電腦科學家愛黛兒·戈德堡（Adele Goldberg），或者電子遊戲設計師羅貝塔.威廉絲（Roberta Williams）。為技術發展做出卓越貢獻的女性還有很多很多，恕我難以一一列舉。
而且被忽略的也不只是女性，還有許多擁有不同背景的重要人物被流行的矽谷歷史敘事所捨棄。歷史學家告訴我們，與任何一段歷史一樣，矽谷的發展與開拓史是多線而繁雜的，每位親歷者都有不同的視角。要想在新的技術征程中吸引更多人、團結更多人，我們就絕不能屈服於《新聞周刊》甚至是本文這種過於簡單化的敘述角度。高聳入雲的科技之塔，離不開每位貢獻者的一磚一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