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嘗在媽媽去世的前一年,送出了兩件重要的禮物。第一件禮物是一台Switch遊戲機,她希望媽媽能用它來玩《集合啦!動物森友會》。她是去年1月給媽媽的,媽媽是11月份走的。
第二件禮物是一本討論死亡的兒童繪本,她在分別前一天交給了媽媽,書名叫《後來呢,後來怎麼了》。書中的主人公是一個已經死去的老爺爺,他還在世的時候,為孫子畫下了想像中天堂的樣子,他認為會去那邊過上一種睡棉被、泡溫泉、吃生魚片,甚至能讓禿頭重新長出頭髮的生活,十分快活的生活,所以,不必為他的離開感到悲傷。

百嘗送給媽媽這本書,是想趁機聊一個以前不敢聊的話題。媽媽已經患病很多年了,媽媽的心臟壞了,堵掉了,隨時有生命危險。記憶中有數不清次救護車開進家裡,又駛向醫院的場景,「嗚啦嗚啦」的尖嘯聲,不鏽鋼擔架碰撞時的哐哐聲,刺眼的紅藍雙色燈光在黑夜裡閃爍旋轉的樣子,占據在她的夢裡,怎樣也揮不去。
從很小開始,大概是7歲,她就生活在一種失去媽媽的恐懼中。類似的憂心忡忡傳染了家庭中的其他成員:外婆恐懼失去女兒,舅舅恐懼沒有了妹妹,隨之而來的避諱情緒導致「死」成為了家裡絕對禁止的話題。百嘗想吐露不安,卻總在長輩示意的眼神下閉口不說,她從來沒有得到機會問媽媽,她想問媽媽的問題是:搖搖欲墜的死亡是否讓媽媽感到害怕?如果真的要面對死亡到來的那天,作為母親的她,又希望女兒怎麼處理自己的身後事?
直到這一天。媽媽去世的前一天。
2023年12月3日,百嘗在社交平台小紅書上,發表了一篇筆記。這篇筆記的標題是——《媽媽去世了,動森成為我永遠的痛》。

先是幾天再是幾周,過了一段時間,這篇筆記獲得了廣泛的傳播和2.6萬次的喜歡(按讚)。筆記的正文只有3句話,配圖是4張照片。把照片往左劃,前兩張是媽媽的筆記本,四頁乾淨整潔的紙面上印刷般記錄了遊戲中農作物的售價,一如她本人嚴謹的日常生活作風,其中魚類包括鯉魚(300)、海蟑螂(200)、鳳尾魚(200)、黃帶魚(9000)、櫻花鉤吻鮭(10000)等,除此之外,還有11段散布在一頁半紙張上,由兩個大寫字母開頭,三組數字組成的,代表服裝、地板和旗幟等自定義圖案的虛擬代碼。
後兩張照片凝結了兩個快樂的瞬間,那是媽媽和百嘗一起聯機時的截圖,母女倆的角色肩並肩站在一起,她們身上玫瑰紅的和服和紫丁香的連衣裙也倚靠在一起,她們的臉龐上洋溢著歡笑。融洽、安寧和幸福的氣氛蕩漾在空氣中。
這幾張照片對應了珍貴的回憶。全部上傳後,百嘗點下了發送鍵:
「我再也不敢打開這個遊戲。」
「她的Switch我也藏在了衣櫃最深處。」
「媽媽,你去往的天堂,會像自己建的小島一樣充滿快樂嗎?」

媽媽的筆記本的照片
媽媽離去後,百嘗忍不住思念:翻閱媽媽留下的筆記,擁抱媽媽為女兒購置的棉衣,回味相冊里一張又一張保存轉瞬間快樂的照片……可是,她避開了最鮮活的一段回憶,不敢打開媽媽生前最愛玩的遊戲機,因為裡面的情感太過濃烈。於是,她把電子遺產連同這種鮮活,一起鎖進了柜子里,決定以避免接觸的方式,避免過分生動的回憶所導致的情緒上的無法承受。但後來,她又推倒了這個決定。
發表筆記的這天夜裡,百嘗的眼睛因為持續哭泣變成了腫脹的泡泡,其實不止這天,有時候連她粘著的睫毛上也噙滿了淚水。這天傍晚,手機螢幕中的光線透過指縫,投射在昏暗的牆壁上,形成了比光源本身大許多倍的純淨色塊,很刺眼,她把哭紅的眼睛眯成一條線,她看見左手和右手的大拇指在搖晃的淚花中交替點觸鍵盤,她要把思念表達出來,緊接著,手機里傳出一陣綿密的噼噼啪啪的聲響。
百嘗想媽媽了。
百嘗向媽媽介紹「動森」是在快一年以前。去年年初,她的男朋友在公司舉辦的年會上手氣不錯,抱回家一台Switch,他把遊戲機和客廳的電視連接在一起,於是百嘗也自然而然地玩上了「動森」。她在乘坐飛機,降落在小島開闊的水面上,見到接待的狸貓向她端正地一鞠躬的那個瞬間,就想到了愛玩模擬經營的母親。
百嘗的媽媽在女兒的印象中,長此以往地沉迷在一款數年前的城市建造遊戲當中。遊戲名叫《模擬城市:我是市長》,百嘗有一段時間把它的名字錯記成了「我的城市」。那是7年前的老遊戲了,風靡過一時,不過按照今天的標準,它的貼圖有些模糊,鋸齒處理有點毛糙,已有明顯的歲月痕跡。百嘗觀察媽媽坐在沙發上,在手機上劃劃點點,螞蟻大小的小車和起重機就在螢幕里動來動去,這對她的眼睛不好,百嘗想,媽媽要玩,就要玩點新的、好的、可愛的。
那這款遊戲肯定適合她。

媽媽手機上的遊戲,常玩的是這幾款
為了向媽媽安利「動森」,百嘗動了一點小心思。她設計了一個別有用心的演示方案:一切始於一次在小島上漫不經心的散步,然後又在不經意中被媽媽發現,當媽媽問道在玩什麼呀,她就把遊戲機遞過去,脫手前輕盈地按了按「音量 」鍵,以下就成了媽媽眼裡的風景:小島上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沙灘,釣竿把魚拉出溪流時拋出一條閃亮的弧線,還有小動物搖著頭晃著腦袋咿咿呀呀說話的樣子。她看見媽媽的眼睛被點亮了。
像一個母親把湯羹盛進湯匙里送到孩子嘴裡,循循善誘有它的必要性,如果不這樣做,媽媽會不好意思玩遊戲,究其原因是怕麻煩了女兒。百嘗的媽媽體貼成性,她太體貼了,總是內疚因為自己生病,耽擱了女兒的學業、生活和事業。
百嘗記不清過去的一年中有多少次,她聽到媽媽病危的消息,從上海急忙忙趕回老家,闖進醫院的病房。她為親眼目睹媽媽平安長舒一口氣,媽媽見到她,眼睛一亮,又很快暗淡下去,接著連聲道歉,我身體不好,害女兒擔心了,跑這樣遠,又耽擱了工作……百嘗避開媽媽的眼睛,故作平淡地說沒事,工作不忙,你沒事就好,心裡卻在嗚咽,百嘗想,體貼是媽媽的天性,也是疾病留下的某種烙印。

百嘗和媽媽在遊戲裡的合影
百嘗試圖回饋媽媽的情感,用不讓媽媽感到有負擔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愛意。於是,她設計了那一出向媽媽演示遊戲的好戲,這句話大概解釋了母女二人在最後這段時間的關係——小心翼翼,彼此呵護。
過分的小心甚至有點阻擾了本可以更深入的交流,比如,她們僅保持了每周才通話一次的頻率,每次在通話前,百嘗甚至會準備好要交流的話題,用簽字筆寫下一二三點,列在筆記本上,再邊看邊聊。她認為這能讓聊天保持順暢和熱情充沛。事實上,電話成為了一種敏感的交流媒介,媽媽總通過電話告訴她有關病情的壞消息,每一次接起來自「麻麻」(百嘗對媽媽的備註)的電話,都讓她心驚膽戰。
所以,百嘗知道,媽媽不會主動提出玩遊戲,不想麻煩女兒的時間,還有買遊戲機的金錢。百嘗擔心如果先告訴媽媽想給她買遊戲機,她甚至會壓制自己喜歡的感覺。出於這樣細緻的考慮,百嘗先展現了遊戲裡最可愛最吸引人的地方,等媽媽不禁表現出喜歡後,再一錘定音——馬上買一台,裝好遊戲,送給她。
這就是百嘗說服媽媽玩遊戲的經歷。
和媽媽一起玩「動森」,成了百嘗心中既美好又酸楚的回憶。
百嘗心中,媽媽有鮮明的特點——善於適應,心地善良。前一點指的是媽媽學習能力強,無論是手機還是電腦,玩得都很溜,現在拿到了遊戲機,一樣不成問題。百嘗只教她基礎操作——左搖杆控制移動,右搖杆視角,哪個按鍵開背包,又哪個鏟地和撿化石——其餘的留給她慢慢探索。
百嘗的信心來自於媽媽一直以來開放的心態,在小時候,媽媽陪百嘗玩過許多遊戲,媽媽大方地給她充值遊戲裡的年費寵物精靈,兩人的虛擬角色在遊戲裡,就跟現實生活里一樣親密。現在,輪到她來帶媽媽玩遊戲了。
百嘗心滿意足地靠在沙發上,看向手中正在忙碌的媽媽,這個世界上她最熟悉的女人投身去了一個由她引薦的世界,媽媽快樂這件事本身就令她高興,她又是帶來這份快樂的人,意識到這點讓她加倍欣喜了。她希望媽媽長久地享受可愛、積極、快樂、美好等健康的情緒,當然,也要享受健康,她希望媽媽成為一個更加善良和好心腸的人。百嘗深信,「動森」能為媽媽帶來一些什麼,媽媽的氣質與「動森」天然相合,這款遊戲就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一樣。
對,這一定可以實現。

後來修繕得很華麗的小屋
可是,一個幽深的念頭令她不寒而慄,「這款遊戲會成為我長久痛苦的來源」。那時,媽媽體內的病魔已經顯露出了兇猛的痕跡,心臟仿佛被爪牙緊緊捏住,心絞痛和送醫院急救的頻率達到了十幾年中的高峰。
媽媽預備了一個家用聽診器,以防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每當她有不詳的預感,就會把金屬片貼在胳膊上上,歪著頭傾聽人造血管中的血流聲是否有異響,醫學的自我實踐甚至讓她上有了一定的經驗。某天,她從自己心臟中聽出了一種陌生無序的響動,急忙開車去往醫院。坐在醫院的問診室內,醫生把另一枚銀色金屬片貼在同樣的地方,又移動到屬於她心臟的那個位置,細心聽了一陣子,「嗯,(血管)是有點堵塞了」。
後來百嘗心裡就有了那個不吉利的念頭,「動森」很快就成了媽媽最愛的一款遊戲,但可能也會是最後一款了。
在媽媽離開人世後,那個大致方形的遊戲主機之於百嘗,就成了魔盒之於潘多拉,強烈的情感驅使她,催促她,去擁抱媽媽遺留的回憶,可是她同時很清楚,在滿足自己渴望的同時,心理防線也會被摧毀,「(媽媽)存在的那種痕跡越明顯,就和她不在的事實反差越大,所以不敢去觸碰,總覺得自己好不容易要慢慢接受,她不在了的這個事情,然後又打開了遊戲,好像她還在那裡活著,接受不了反差」。
儘管百嘗的痛苦難以共情,她也不被網上的所有人理解,但仍有許多人向她致以哀悼、同情和建議。有人告訴她,Switch要定期充電,以免機器損壞丟失存檔,於是她每隔一周會把機器拿出來充電,電池回滿後,她又為機器套上黑暗與灰塵的封印。

和媽媽的一張截圖
與此同時,百嘗在記憶里搜索和母親有關的每一點回憶:媽媽剛開始玩遊戲是如何笨拙不堪,魚咬在鉤上,一般人會急不可耐地把魚拉出水面,她卻慌了手腳,大呼小叫,結果魚翻騰幾下就甩脫了鉤子,然後她的呼聲變成了遺憾的嘆息。
媽媽又怎樣很快得心應手,甚至成為了超過女兒的遊戲專家。她建立了一片五彩斑斕的花圃,從中摸索出了花卉雜交遺傳色彩的規律,無師自通,連她的女兒也得向她請教。儘管她教過幾次後,女兒都懵懵懂懂。
媽媽又是怎樣和女兒一起,在彼此的家園中拜訪。大多數時候是百嘗乘上飛機,去小島上拜訪媽媽——順便索要點「生活費」。女兒朝陽般冉冉升起的生活十分忙碌,媽媽夕陽西下的生活十分清閒。媽媽在遊戲中不知不覺花上了大把時間,女兒卻逐漸脫出了遊戲的世界。媽媽攢下了足夠多的錢、家具、節日限定收集物品,女兒前來拜訪,她就讓女兒挑選出自己喜歡的,帶回家。
那張發布在小紅書上的照片,就描述了一次「啃老式」的拜訪:
湛藍的天空,金黃的沙灘。習習的海風吹拂小島。
百嘗的頭髮也被鹹濕的海風撩動了,一束一束的,像簌簌作響的稻麥。她撅起了小嘴,看著媽媽,像棉花糖一樣甜蜜地發出要求:「99000鈴錢!」
媽媽想了想,用手托著下巴——這是打開物品欄時才會露出的表情——很大方地掏出一袋又一袋金幣。
金幣摞在地上,擺出了九宮格的形狀。
百嘗雀躍過去,一袋又一袋地撿起來,臉上笑開了花。
她知道,回憶或許痛苦,卻是對抗遺忘的必須。只要她還記得,媽媽就沒有真的離去。

和媽媽的合影
病情的來襲和惡化只有一晚。
那天早上,百嘗接到了家裡人的電話,這次與以往不同,不是媽媽打來的,她幾乎沒有防備。她想像過媽媽的離去,無論是在病床上,還是在手術室,都經歷了奮力的搶救,而她在趕往的路上,默默地為媽媽祈福……
百嘗從來沒想過,媽媽會就這樣走了。一夜之間,一個消息,她已經故去。
那天,百嘗連忙乘車回家,見媽媽最後一面,之後她憑藉慣性,讓事情推動下去:為媽媽送行、安撫外婆、處理媽媽的身後事……在「五七」這天,她開始思考如何撰寫媽媽的墓志銘。
百嘗遭受了幾次崩潰,狀態有時候好有時候壞。她很快因工作返回了上海,在周四周五忙碌得仿佛一切沒有發生,然後在周末又在一片茫然中,被激烈的情緒覆蓋,以至於啜泣了。
百嘗偶爾會呆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好像在思考,又好像什麼也沒想,和媽媽緊密的關係讓她把母女親情看作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曾經無數次地規劃未來和媽媽一起生活,怎樣賺錢,怎樣為媽媽買東西,怎樣擁有一輛房車,讓母女兩人游遍國內各省,怎樣在陽光燦爛的三亞購置一棟大房子,再住在裡面眺望沙灘上隨雪白海浪起伏的人群……
現在,這個目標連同生活的意義,一同消失了。媽媽不在了。醫學上有一個「幻肢」的概念,因為習慣性的神經反射,被截去四肢的人還會感受到對應身體部分的存在,但是這種認知錯位帶來的不是寬慰,而是痛苦。百嘗偶爾會忘記媽媽離去的事實,讓她能把日常生活進行下去,可是理性又讓她反覆鞏固現實的處境,這帶來了疼痛。

百嘗為媽媽搭了一個小吃攤
母親離去為女兒留下的痛苦,如果不是親歷者,恐怕沒辦法真切體會。這或許是一種幸運,因為一個人飽受折磨的內心不會因為文字或語言的呈現,就得以復現,結果造成苦難的散播。
悲劇故事在傳播中恰到好處的地方在於,只有一個人承受哀痛的模樣能為人所見,為人所知,為人所共情。讀者與聽者所感受到的不是當事人直接的情緒,而是由一些列動作、行為、語言所激發出的,各自內心的情緒,正是這種中庸、而非深刻的共情,才更令人能夠承受,更令我們有力量面對哀傷,有餘力撫慰彼此,作為一個整體更加堅強。
百嘗在對抗痛苦中,採取的行動是回憶。她回憶母親的性格,回憶母親的故事,回憶她們共同度過的一點一滴。「動森」是一個載體,一個精巧的剖面,百嘗透過「動森」重新發現了媽媽,在她把這段經歷發在網上後,更多人也通過「動森」,了解到了這樣一個溫柔的母親。
小紅書上那篇筆記有2.6萬次按讚,紛至沓來的關懷給百嘗帶來了寬慰。有網友告訴她,據說「動森」是人們死後會去的世界,遊戲中來自媽媽的慰問信,會定期郵寄給玩家,代表了親人的思念。還有人說,媽媽肯定在島上好好生活,繼續給她寫信,還在每一個日出和每一個日落想念她……百嘗閱讀了每一條留言:有這麼多人在想媽媽,媽媽的一小部分種在了很多顆心臟里。一種陌生的情緒像海浪那樣拍打她,直到她淚眼朦朧,浪潮退去。

遊戲中,「媽媽」在搬家時會給玩家寄信(圖源網路)
媽媽去世的前一天,百嘗帶上了那本書,決定找媽媽聊天。
百嘗把《後來呢,後來怎麼了》這本書遞給媽媽。媽媽看見書名,明白了女兒的意思。
這是她們第一次,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進行關於死亡的討論——誰也沒想到,這次對話會有特殊的意義。
在這本書中,去世的老爺爺認為,天堂是所有美好事物的化身。即使是被判定為「壞人」的人,需要去地獄,處境也不太糟,只不過是在稍微惡劣一些的環境中做一些令人討厭的工作。這說明了老爺爺在離世前十分樂觀,他還很善良、幽默和溫柔。他希望未來的人們能在他的墓前搭建一個鞦韆,讓孫子孫女們偶爾能來這裡玩耍。


書中描述的天堂的模樣
書中有一句很好的話:「人總有一天會死,但我們不知道這一天什麼時候來臨,所以我覺得,提前想想自己死後想變成什麼,希望大家幫忙做些什麼,和別人聊一聊這些想法或者記在筆記本上,是一件好事」。這也是百嘗想要告訴媽媽的。
媽媽在看書時,百嘗還給她講了一個故事,是從網上聽到的,故事發生在一對父子身上,爸爸也是患了病,有生命危險。兒子有一天問他,如果你被送進了手術室,醫生問我要不要搶救,我該怎麼辦。爸爸想了想,說,我喜歡看球賽和吃冰淇淋,要是把我救回來後,我還能做這兩件事,那就可以。
後來,病情發展,爸爸不行了,在醫院裡醫生真的問了兒子要不要搶救的問題。驚慌無措的兒子想起了早先的談話,他問醫生,那他還能吃冰淇淋,還能看球賽嗎?醫生說可以,兒子說,那就拜託您,救救他。
這個故事在百嘗心裡烙下了很深的印記,她明白了關於死亡的問題是需要談的,並且它有被預先討論的必要。一次交談會留下回憶,成為未來的思念。知道了故去的人想要什麼,活著的人也會更有力量走下去。通過這樣的方式,她認為可以儘可能地不留遺憾。
媽媽聽過後,贊同地點了點頭。她很開心,她告訴百嘗,這本書畫得非常好,要是有一天你面對了同樣的問題,我覺得只要我還能吃喜歡吃的東西,即使不多,也非常也願意繼續活著。
現在回想起那天,百嘗有兩種情感,一是寬慰,她們總算交流了那個不敢說的話題,她知道了媽媽的想法,媽媽也了解了她的,這很重要,兩顆心之間有個堅硬的東西悄悄消散了,二是遺憾,她為什麼沒有早點告訴媽媽?
第二天,媽媽就離開了。

一張百嘗的截圖
自那天起,百嘗開始處理難以消化的情緒,在過去的兩個多月中,她有時候感覺忘記了一切,有時候又被消極的念頭擊垮,她知道這種忽上忽下還將繼續進行下去,她會遭遇難熬的日子,也會有略感寬慰的時刻,無論如何,失去至親的痛苦會長久縈繞在一個人的心頭。
她懷疑這種感覺終會慢慢消散,慘烈的哀痛將逐漸被消化為一種綿密悠長的悲傷,越來越寡淡,直到某一天她不再刻意感受憂傷,因為她的一部分已經隨之而去了。
百嘗再也沒有機會問出那個「她還能吃冰激凌、看球賽嗎」的問題。
百嘗回想起,在教媽媽玩「動森」的過程中,她體驗到了一種奇妙的身份轉換。自小到大,她習慣於媽媽的保護,牙牙學語的小女孩被媽媽一點一點地帶大。那天,百嘗看著媽媽躺在沙發上玩遊戲,另一天,她又教媽媽閱讀那本書。她好像成了長輩,媽媽才是小女孩,偶爾為之的身份換位讓她意識到了和媽媽親昵的關係——可是,假如媽媽沒有生病,是不是自己本可以就當個小孩,享受媽媽的溺愛和關懷?

和媽媽的合影
百嘗想要好好生活下去,媽媽肯定會期待她這樣做,但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克服所有的困難,比如,思念帶來的悲傷,還有孤獨。她想,今年生日,恰好是農曆新年這天,那會是沒有媽媽的第一個生日和春節,一定很難熬。她想讓自己堅強一點,但害怕輸給低沉的情緒。於是,她想做點什麼。
她打算重新和媽媽見一面。她聽說可以把媽媽的小島改造成一個可以拜訪的「夢境」家園,這樣做了,以後她就能看見媽媽的角色在小島上向她招手,還能跟她說話,就像在一起玩遊戲時那樣。百嘗有點忐忑,她希望遊戲裡的重逢能給她帶來慰藉,同時,她又害怕承受不住。
但她決定試一試,她想,或許是時候向前走一步了。她決定推翻之前的決定,看那份鮮活的回憶會給她帶來什麼。
百嘗會在生日那天打開她和媽媽的遊戲機。返回小島,她的角色會睜開眼睛,拍打蓬亂的頭髮,再穿好衣服和鞋子。她很有可能被鬼鬼祟祟的蟑螂給嚇一跳。推開大門,拉開信箱,信箱裡有一封折得很工整的信件,信封上畫了彩色的蛋糕。展開信紙,媽媽的語氣充滿欣喜:「祝你生日快樂。」
那是媽媽送給她的祝福,從今以後的每年生日,媽媽都會祝福她。那封信里會這樣寫:
看著月曆,
才注意到
你的生日將近。
媽媽祝福的心意,
就在這封信里。
祝你生日快樂。
媽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