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當我對著年終總結的空白文檔發呆時,困得發昏手指下意識地敲,「這不是一種『賦能』,而是一種『資源閉環』……」
那一刻,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秒。我並沒有打開 ChatGPT,但那個典型的「不是……而是」就像幽靈一樣,從我的鍵盤裡蹦了出來。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毛病,在座的各位可能都經歷過。馬克斯·普朗克人類發展研究所的一項最新研究,向我們展示了一個令人脊背發涼的趨勢,我們曾理所當然地認為 AI 是模仿人類智慧的學徒,但現在的證據表明,這個學徒正在反過來,教師傅怎麼說話。
「零號病人」
為了更準確地研究這個現象,研究人員在實驗設計上頗費了一番心思——他們分析了超過 740,249 小時的人類語音記錄(內容量相當於一個人不眠不休地聽上 84 年)。這些數據涵蓋了 36 萬個 YouTube 演講影片和 77 萬集播客節目。

之所以選擇「播客」作為核心研究樣本,是因為社會語言學家認為,演講往往是腳本化的,人們有充足的時間用 AI 來精修文案;但播客不同,它是高度即興、高頻互動的自發性語言。在熱烈的交談中,人類的大腦會進入一種類似於「自動駕駛」的直覺模式。如果 AI 的特徵詞彙出現在這種場景里,那就說明它已經不僅僅是外接的工具,正在深入「腦髓」。
這樣的數據選擇範圍,果然讓他們捕捉到了一些異常信號。自從 2022 年底 ChatGPT 發布以來,人類口語中某些特定詞彙的使用頻率,劃出了一條幾乎垂直的上升曲線。

在這場語言傳染病中,單詞 「Delve」(鑽研)被公認為零號病人。在 2022 年之前,這個詞幾乎就是被冷落在字典的某個角落裡,只有在非常正式的文學或嚴謹的學術論文裡才會偶爾露面。但到了 AI 時代,它是算法最忠實的心頭好,AI 對這個詞的偏好度比人類高出數百倍。
緊隨其後的還有像 Meticulous(一絲不苟)、Comprehend(理解)、Underscore(強調)、Realm(領域)這種聽起來很有禮貌、但平時聊天基本沒人用的詞。

佛羅里達州立大學的計算語言學家通過更細緻的對比發現,學習新詞的行為沒有想像中的那麼「自然而然」,而是一種精準的、被動的模仿。比如,我們開始瘋狂使用 Underscore,但它的近義詞卻幾乎無人問津。
這種選擇性的頻率爆發說明,我們並不是因為詞彙量匱乏在主動求變,而是因為大腦被 AI 輸出的高頻文本持續「投餵」後,建立了一種路徑依賴。當大腦需要表達「強調」這個概念時,那個被 AI 反覆強調的路徑,便成了阻力最小的出口。
誰在免疫,誰在淪陷?
但怎麼就一定是 AI 導致的呢?可能是上網衝浪太多了呢,社交媒體、短影片、日常聊天互動,都是有可能影響語言習慣的啊。
為了理清這種可能性,研究人員用了計量經濟學中的「合成控制法」。他們利用大數據構建了一個「沒有 AI 發布」的平行宇宙模型。在那個虛擬世界裡,人類語言按照過去的演變邏輯緩慢進化——Delve 這些的使用率,平穩得如同常年沒有波動的 A 股市場(不是)。

而在現實宇宙中,這些詞的暴漲與技術發布的時間點完美契合,這就讓 AI 作為語言習慣改變的主要因素,顯得更有說服力了。
這種干預背後其實隱藏著心理學上的「啟動效應」。當我們每天閱讀由 AI 生成的周報、郵件和新聞簡報時,這些詞彙就在我們的短期記憶中不斷被加權。當我們在麥克風前或會議室進行即興表達時,這些被過度啟動的詞彙就會像自動聯想一樣,不知不覺就從嘴裡蹦出來。AI 的語言風格正以一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替換掉我們原本個性化的表達。
這場語言病毒的傳播展現出了極強的圈層偏好。研究發現,感染率最高的領域集中在科學技術、商業和教育行業。
倒也……不意外,因為這些人剛好也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很早就開始嘗試用 AI,AI 在日常生活中的滲透程度也更高。

他們每天在高強度地處理由算法生成的邏輯框架,又習慣了那種聰明的、滴水不漏的表達方式。當他們試圖展現自己的專業性時,潛意識會告訴他們,模仿那種「AI 式的正確」是最安全的做法。
相對的,體育和宗教領域就表現出了驚人的免疫力。在體育播客中,那些垃圾話、極度情緒化的感嘆詞和短句,還是主要的輸出方式。宗教更特殊一點,經文和信仰構築了一道天然的文化防火牆。
雖然馬克斯·普朗克的研究基於英語語境,但在中文網際網路上,類似的「AI 感染」同樣隨處可見,比如「不是……而是……」的句式。

有一說一,中文比較特殊的地方在於,很多詞和用語本來也算得上常用,也不完全由 AI 發明,但 AI 的高頻調用極大加速了它們的擴散。所以在中文語境中的情況變成了,原本習慣這樣說話的人,現在特別容易被「隨手鑒」打成 AI。
上一次有這樣的感染,還是大廠黑話,那個流行程度之廣——即便不是大廠員工、不在網際網路工作,也會時不時冒出幾個「底層邏輯」、「賦能」、「閉環」、「全維度」等「黑話」詞彙。

這種對比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真相:越是追求效率、邏輯和標準化的領域,越容易被 AI 那個去個性化的靈魂所奪舍。不容易被滲透的,要麼是非常嚴實、幾乎密不透風的壁壘(宗教),要麼是非常野生的,規則時不時會被打碎的場域。
可以看出來,AI 入侵的不僅僅是詞彙,更是我們對「什麼是有效表達」的價值判斷。這才是整項研究最讓人不安的地方——它很像是貪吃蛇遊戲,一直玩一直玩,蛇尾越來越長後,總是會咬到自己。

AI 在人類過去積累的純淨數據中學習,提煉出了一種最符合概率、最平均的表達風格。隨後,人類大量使用、閱讀,下意識地習慣了這種風格,在社交媒體和口語中生產出更多「含 AI 量」極高的數據。接著,下一代 AI 模型又開始抓取這些已經被污染過的、高度同質化的數據進行訓練。
這種循環會導致語言的坍縮。康奈爾大學的研究者警告說,這會引發一種集體創造力的稀釋。當一種「正確但無聊」的方式說話瀰漫時,語言中的地域色彩、個人癖好、甚至是那些充滿生命力的誤用都會消失。語言不再是思維的火花,而成了流水線上的標準零件。
當然,我們不必過度陷入「被機器扼住喉嚨」的恐慌——語言本身就是流動的,我們今天習以為常的很多表達,在幾百年前可能都不存在。
表達方式的更迭,也是跟隨著技術疊代發生的。但「Delve 綜合症」至少給我們提了一個醒:這世界上最無聊的事情,莫過於兩個人類坐在對面,卻像兩個機器人一樣,禮貌地交換著早已預設好的概率。保護好你的口癖,你的瑕疵,那是你作為人類的不應抹去的特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