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氣球上的喵
編輯 / Pel
排版 / Lizzie
「創作團隊緊扣「探索」這一概念，著重於「展現」世界，而非「解說」世界。」
德米特爾（Demeter）號宇宙運載飛船意外墜落，三組倖存隊員在陌生的維斯塔（Vesta）星球開啟了未知之旅。這個略顯普通的星際生存故事開頭卻迎來了意料之外的發展，隨著三組倖存船員的腳步，我們得以領略——
- 「花蕊」中生物只有瞬間的一生；
- 「燈籠樹」奇特的播種；
- 巨大的「陸地貝殼池」；
- 利用羽毛「開路」的「鳥類」；
還有許許多多難以名狀又生機勃勃的生物總是在某個瞬間，出其不意地闖入我們的視線。
而這本令人著迷的異星「生物圖鑑」，就是今年的美國動畫黑馬《拾荒者統治》（Scavengers Reign，2023）。
作為HBO Max本年度少見的原創動畫項目，《拾荒者統治》播出後在IMDB收穫了9分的高分，爛番茄新鮮度達到了難得的100%。
擁有如此傲人口碑的《拾荒者統治》卻並非出自大製作公司的大手筆，而是主要由兩家來自洛杉磯的年輕動畫公司製作。
一是製作原短片的Green Street Pictures，另一家則是Titmouse，值得注意的是，後者還參與了《萬神殿》和《蜘蛛人·縱橫宇宙》的製作。
除了年輕的獨立製作公司，《拾荒者統治》的創意核心Joseph Bennett和Charles Huettner也幾乎是第一次出現在主流視野。
在投入動畫劇集《拾荒者統治》之前，二人都從事了十餘年的獨立動畫製作，創作了數十部風格鮮明的短片。
Joseph Bennett 曾白天在廣告公司工作，業餘時間創作動畫。
出身於繪畫專業的Charles Huettner和劇集的編劇/導演之一的Sean Buckelew都是線上鬆散的獨立動畫人聯盟Late Night Work Club的成員
Bennett和Huettner製作了一些動畫短片發布在網上，引起了美國動畫頻道Adult Swim（該頻道以播出風格化的成人向動畫，尤其以喜劇為主，如《瑞克和莫蒂》）的注意，獲得了製作短片《拾荒者》（2016）的機會，而這部沒有對白的低成本動畫短片，成為了動畫劇集順利「啟航升空」的原動力。
《拾荒者》海報
*本文包含部分劇透
01降落維斯塔星之前：設計思路與靈感來源
比起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2016年的短片《拾荒者》更像是展示某個生活技能的切片。和劇集類似，從船員已經在外星球上適應了一陣子的時間點直接切入，兩位倖存者利用星球上各種生物之間的一系列神奇連鎖反應：
擲出一顆會冒煙的「果實」引出洞中的生物，藉此引出一排柱狀的生物，然後掰開它們找到其中的「種子」，再引出水中的生物，用水中生物體內的物質餵另一種生物，最後引出在天空中飛翔的生物，最終得到它拋下的球體。
船員們把頭伸進球體中，最終得以短暫體驗回到地球街頭的幻覺。
談及創作《拾荒者》的契機，二位主創和筆下的主人公們一樣，採取「順其自然」（go with the flow)的態度，最開始只是覺得「魯伯·哥德堡機器」（Rube Goldberg machine）的機制很有趣。
該機器並非現實中存在的實體機器，而是經常出現在美國漫畫家魯伯·戈德堡（Rube Goldberg）的漫畫中。他的漫畫經常描繪以間接複雜的方式完成簡單任務的裝置。
下面的例子來自《巴茨教授和自動化餐巾》（Professor Butts and the Self-Operating Napkin），花費從A到M共13個步驟，只是為了完成最終餐巾擦嘴的動作。不難發現，短片的內容和其原型「機器」有著相似的運行機制。
無論是短片還是劇集，都將整個外星球當作了巨大的「魯伯·哥德堡機器」，意外來到維斯塔星的船員們為了達到一個在原本熟悉的世界中可以輕易實現的目標——生存，不得不重新「開發」陌生環境的特性，用比以前麻煩數倍的步驟完成一個個生活任務。
雖然劇集減輕了短片以「魯伯·哥德堡機器」作為主線的「雜耍感」，增強了敘事的連貫性，但在很多段落都體現了「神奇外星生物與其神奇的使用方法」。
充當電線
面具
降落傘
為了尋找救治Sam的藥而進行的一系列努力則更有短片的特點
而拋開人類，維斯塔星球上的生物也體現出了「魯伯·哥德堡機器」的特點，比如掛滿發光囊袋的「樹」費盡「心思」，在目標身上留下印記並採集資訊，孕育出複製品，再由複製品在追蹤到目標後自爆，自爆時灑落的液體溶解本體，長出新的「樹」，完成繁衍的目標。
除了作為概念和調性基礎的短片，主創團隊的成員們也在各種訪談中談到了其他作品對構建維斯塔星「層次」（texture) 的影響。
讓·吉羅（Jean Giraud，筆名莫比烏斯（Mœbius））成為了在Bennett「潛意識中鼓勵他創作的藝術家。」在其科幻題材的漫畫作品中，乾淨整潔的線條和多變的色彩，像樹枝一樣生長的石頭和各種奇異的球狀果實，共同構成了其標誌性的異星景觀。
在動畫方面，《風之谷》《未麻的部屋》《原始星球》《回憶三部曲·她的回憶》都對《拾荒者統治》產生了影響，讓主創們看到了動畫的更多可能性，後兩者更被Bennett「刻在了潛意識中」。
《風之谷》
《未麻的部屋》
《原始星球》
《回憶三部曲·她的回憶》
比起動畫，主創們受真人作品的影響更深，尤其是一些非科幻作品。
《海邊的曼切斯特》被反覆觀看並反覆提及，編劇/導演Sean Buckelew提到，「我們想要（《拾荒者統治》）中的悲傷，內疚和後悔的情緒具有電影中的風味，我們試著遠離科幻作品，去其他電影作品中尋找靈感。」
《海邊的曼切斯特》
《大地英豪》提供了人物情感方面的啟發，《天堂之日》則被稱為「魔法時刻」，《侏羅紀公園》變成了「反面對標」，《28天毀滅倒數》《人造意識》《索拉里斯星》也對劇集產生了重大影響。
《大地英豪》《天堂之日》《侏羅紀公園》
《28天毀滅倒數》《人造意識》《索拉里斯星》
至於被觀眾多次提及的《滅絕》，則是純屬巧合。
艷麗詭異的菌類場景，在《滅絕》上映前已經存在於準備放映的先導集（pilot）中。Bennett笑著說：「我們很喜歡《滅絕》，它棒極了！那我們是來幹嘛的？！但我們在電影上映前已經在製作《拾荒者統治》了，《滅絕》上映的時候，我嚇壞了。我和別人說，這部電影太棒了，《拾荒者統治》將要活在其陰影下了。」
除了影視作品，YouTube 頻道Primitive Technology*也引起了主創的興趣。
*澳大利亞YouTuberJohn Plant的YouTube 頻道，展示在野外不藉助任何現代技術和材料製作各類物品的過程，訂閱人數超過一千萬
石黑一雄的小說《克拉拉與太陽》和《長日將盡》也在靈感庫中具有一席之地。
02探索維斯塔星：「寄生」共存的生命意識
船員們意外到訪的星球名為維斯塔，與羅馬神話中掌管爐灶與家庭的女神維斯塔同名，似乎暗示了人類的停留以及在其之上的生存活動，但也打出了許多問號。
維斯塔會成為下一個人類的居所，或是另一個太空「殖民地」嗎？逐漸熟悉生態的人類，又將在生態系統中扮演怎樣的角色？
墜毀飛船德米特爾號的名字取自古希臘神話中掌管豐收，農業和生育的女神得墨忒耳，其象徵意義似乎和維斯塔星的名字相呼應，即「資源與收穫」。
但同時，在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說《德古拉》中，德米特爾號卻是將吸血鬼德古拉帶到英國的「災禍之船」。
人類的到來成為了穩定生態系統中不穩定的一環，尤其是卡門所體現出的貪婪和暴力，藉由「寄生」於「可以操縱心智」的本地生物體內，對周圍的生物造成了破壞性的影響。
隨著三組船員深入維斯塔星，越來越多令人嘆為觀止的生物出現在我們眼前。創造這些充滿奇思妙想生物的主創們卻多次表示，雖然創造整個生態系統需要巨大的想像力，但「他們無法創造出地球上從未存在之物」，Bennett表示「我們看了大量的紀錄片，從大自然中汲取了相當大的影響。」
在驚奇之餘觀眾也不難發現，所有的外星生物都能在地球生物身上找到熟悉的影子，比如Azi在平原上遇到的生物，具有蜥蜴和馬的外形，行進的模式則接近鳥類。
這種陌生又熟悉的獨特感覺，讓我們認真審視維斯塔星的同時，也不由得開始認真審視周圍的世界，發掘融入維斯塔星奇異世界中的，屬於地球世界中的奇蹟。
在訪談中，主創們多次提及了蓋亞理論*與共生關係*。這兩種理論強調的「整體性」和「互動性」成為了構建維斯塔星生態系統的基石。
*蓋亞理論：Gaia theory / Gaia hypothesis，由化學家詹姆士·拉夫洛克（James Lovelock）提出，於 20 世紀 70 年代與微生物學家林恩·馬格里斯（Lynn Margulis）共同發展。拉夫洛克根據他的鄰居、小說家威廉·戈爾丁（William Golding）的建議，以希臘神話中代表地球的女神蓋亞的名字命名。該假說認為，生物與地球上的無機環境相互作用，形成了一個協同增效、自我調節的複雜整體，生命才得以存續發展
*共生關係：symbiotic relationships，生物學術語，是指兩個不同物種的生物體之間長期且密切的生物相互作用
三組來訪者仿佛是不小心掉落在星球上的某種外來物種，迅速成為了生態系統的一部分，但同時也帶來了些許（而非巨大且決定性）的影響。整個生態系統是一個整體，人不但成為了整體的一部分，也在利用其整體性。
所有的生物相互影響，互為因果，沒有凌駕於其他生物之上的生物，人類也不例外，都成為了共生的一部分，每個個體都必須依賴其他個體生存。動畫中的人物沒有為遇到的生物命名，命名意味著一種「人本位」或是「控制權」，所有生物只是「自然」地存在著。
但在創作過程中生物們都擁有官方命名，比如卡門寄生的生物名為 「Hollow」，烏蘇拉遭遇的「花蕊」中的小人名為「Bushwall creature」
將人類作為維斯塔星生態的一部分，無疑提供了一種對外星生物的「去敵意化」和「去對抗性」的視角，與其他「荒野生存」類型作品中「人類—自然」的對抗模式有所不同。
Bennett提到，「我們希望角色們能夠發現（外星球）無情，混亂之外的東西」，導演Benjy Brooke補充到，「除了我們過於重視的人類智慧之外，還存在著其他類型的智慧。就像Joe（Bennett）關於遠足的比喻，下雨時候，你會因為被打濕而難過，但換個角度來看，這只是一種新的感覺。」
不難發現，三組隊員中有兩組都未對維斯塔星表現出明顯的敵意或是征服欲，而維斯塔星也只是照常運轉著，生物展現出的本性即使對人類造成了傷害，也並非是只針對人類的攻擊。
而為了傳達出這樣的效果，《拾荒者統治》從兩個方面入手：
首先，從視聽方面減輕陌生環境的險惡感與身體恐怖（body horror）的驚悚感。維斯塔星的環境神秘而未知，但比起恐怖或是血腥，維斯塔星球的整體氣氛用「神秘奇特」形容更為合適。
維斯塔星球對於人類而言，其變化是不可預知的，配樂突出了這一生態系統的多變性和多面性，既有合成器和鋼琴時斷時續奏出的不安定感和壓迫感，也有弦樂營造出的和諧氣氛，打擊樂器的缺位帶來某種寧靜的體驗，正如維斯塔星本身一樣，美麗與猙獰並存，又接納著一切。
鮮明的色彩和類似早期動畫的簡潔線條描繪出了獨特的生態系統，緩解了生物詭異外形的衝擊力，斑斕的色彩削減了地球生物原型特徵的真實感，製造了審美距離。
而當維斯塔星上的菌類侵入人體，或是類似藤蔓的生物將人類絞殺，扭曲的肢體製造了典型的身體恐怖場景，與經典科幻恐怖片《異形》灰暗的色調或是《怪形》血肉橫飛的寫實場景相比，鮮亮又柔和的色彩和動畫特有的非寫實感，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身體恐怖帶來的不適感。
在視聽效果的共同作用下，整個生態系統雖然複雜多變，但並非雜亂無章，反而顯得和諧有序，整個維斯塔星好似一個巨大的冥想之地，引領觀眾暫時逃離現實世界，同時又保有了某種安全感，詭異又寧靜，具有一種詩意之美。
此外，《拾荒者統治》也從敘事上取消了外星生物的「敵人」地位。「寄生」這一外星生物「侵害」人類的常見橋段，在維斯塔星中具有了三種形態和意義：
發生在Sam身上的寄生最符合傳統的寄生敘事，外星生物雖然改變了他，但並沒有奪走他的生命，它寄生的目的無從知曉，但並非簡單粗暴的繁衍或是獵食。
而在機器人Levi身上寄生的黃色菌類，更是將寄生的對象拓展到了人類之外，甚至催生了機器人的自主意識。
而Kamen與Hollow之間的關係更像是傳統寄生敘事的翻轉，Kamen最終選擇寄生在Hollow的體內，人類從被寄生者變成了寄生者。
尾聲部分在德米特爾號上人類，機器人與Hollow的對抗，比起「人類大戰外星人」的典型模式，更像是人與人之間，或是人性與人性之間的對決，即使是處於「外星反派」地位的Hollow，也只是因為Kamen的影響和寄生而被賦予了他性格中貪婪又充滿控制欲的黑暗面。
相對平視而非「對抗性」的視角也將死亡拉到了同樣的高度。
死亡在維斯塔星並不以完全負面的形象出現，更多以客觀平靜而非獵奇的方式降臨，無論任何生物，其遺體都會開出一朵白色的花，生命的結束和生命的開始形成了某種閉環。
外星生物的死亡並沒有被賦予人類觀念中的沉重意義，而人類的死亡也如發生在地球上一樣，被去除了聳人聽聞的成分，也沒有被陌生環境奪取生命的仇恨。
03結語：離開維斯塔星之後？
與複雜的生態系統相比，《拾荒者統治》的故事線則回歸簡單，三組帶著不同觀念的船員共同朝著德米特爾號前進，三條故事線基本獨立，並未夾雜複雜的敘事或玩某種時髦的「時間詭計」，在劇情層面留下了少之又少的解讀空間。
船長Sam和生物學家Ursula一個務實一個敏銳，返回飛船途中利用當地生態「開發」出各式各樣的便捷用途。
貨運從業者Azi與機器人Levi組隊求生，想從飛船上救出愛人，卻發現人類比怪物更致命。
機械修理師Kamen孤獨而沮喪，和以情感為食的生物建立聯繫，變得邪惡強大。
不同的人觸發不同的劇情，好似水滴落入陌生的汪洋大海，激起一串串漣漪，所有的反應都是未知而即時的，角色視角和觀眾視角得以「重合」，誰都無法預知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創作團隊緊扣「探索」這一概念，著重於「展現」世界，而非「解說」世界，進一步增強了沉浸感。
敘事層面的簡化，事件的即時解鎖，加上雙重限制性視角，賦予了《拾荒者統治》一層「遊戲化」的色彩。
《拾荒者統治》利用了科幻類型的傳統舞台——外星球，但比起科幻類型或是外星人，《拾荒者統治》更關心「人與未知」的互動。無論具體的觀感如何，《拾荒者統治》無疑是美國成人動畫中獨特的存在，從創作過程，到角色行動，再到觀眾體驗，都如Bennett所言，一切「順其自然」（go with the flow)。
作為一部處處指向未知的「佛系科幻」動畫，《拾荒者統治》第一季的結尾又為第二季「挖好了坑」，引入了新的角色和地圖。主創們也表示了第二季（以及更多季）的潛在可能性以及對正式續訂的希望。第一季也許只是更為巨大的，名為宇宙的「魯伯·哥德堡機器」中的一環，而由船員們開啟的連鎖反應註定要通向更為廣闊的未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