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你仔細回想一下，在你的成長過程中，不管是在現實還是網際網路上，無論在學校還是社會上，你有沒有被關係不算特別親近、甚至完全不熟的女孩子，唐突地判斷為「大總受」?
也許當初國內腐女文化剛剛盛行不久。諸如攻受SM，這些實義尚且游離於常用中文語境之外的概念還顯得新鮮而神秘，就像只有同好間才懂的新髒話。但在認知不足時，我們往往會擅自給這些本意上並不分高低貴賤的概念賦予褒貶與高下。
在當時，大家掛在嘴邊的「受」，並非我們如今理解的那個ACG領域的「受」——它只不過是娘炮的代名詞。
而這事，其實似乎能和另外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現象聯繫在一起：
在你記憶的角落，有沒有在某個年代久遠的影片中見到過這種彈幕？
「傲嬌の初音公主是偶滴腦婆=△=~~AA留」
「AA泥垢惹←_←初音系我D腦婆子——BB到此一游」
「前排抓到BB出軌辣，我要回家告訴CC~~（DD路過）」
「嗚嗚嗚DD我錯了QAQ不要跟CC說…等等，CC怎麼在你家=皿=#」
雖然尬到我頭皮發麻——但他們本質上都很類似，屬於一種對過於超前的二次元概念進行自我異化而誕生的畸形產物。
在2007年AcFun建站之後，中文網際網路二次元終於得以在我們中國自己的影片網站上體驗實時彈幕的快樂。
而在其兩年後，A站用戶碧詩建立了MikuFans作為A站崩潰的避難所，隨後又發展成了現在已經不再只屬於二次元的B站，但這也已經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
於是就會出現「現代二次元」考古，卻被「古代二次元」發的彈幕創死的慘劇。
比如，你會在古早VOCALOID社群里偶爾會出現的金屬核搖滾作品中，看到這樣的彈幕↓
（黑化太美了，病嬌塞高）
又或者，你會在一首關於某印度教神話人物食人行為的暗黑風格作品中，看到這樣的彈幕↓
（？）
這些擁有獨特語僻與特徵性極簡顏文字的彈幕，讓一種屬於舊時代的濃厚氣味撲鼻而來，甚至能讓你產生類似外婆家老沙發那股淡淡霉味的幻嗅錯覺。
近幾年才開始接觸網際網路的朋友，大概只會覺得看著有點小尷尬且有點好笑。
但如果你曾身處在那個時候的網際網路，甚至可能你就是這些彈幕的其中一條的話，大概此時的你腳下一定感覺渾身發癢，眼前發黑，恨不得跟某個藍色機器貓借個時光機回去給發這些東西的自己扇幾個耳光。
我為什麼這麼清楚？因為我也曾是潛水在聊天室或群聊偶爾冒泡發了條「乃們好=△=」、「泥萌夠了←_←」然後慘遭冷場的倒霉孩子之一。
（比如說在這樣的聊天室。雖然是當年某大熱門
小說改作品的衍生聊天室，但沒想到現在還在運行）
在剛剛脫離「你是GG還是MM」時代，還處於蓬勃發展期的網際網路中，「黑化」、「病嬌」、「萌」這些在現在看來完全不新鮮甚至有點老土的詞彙都屬於非常新鮮的東西，甚至可能有的朋友直到前段時間才搞懂拿著刀的角色不一定就是病嬌，黑化跟病嬌是兩碼事。
那就更不用說「金屬核搖滾」這种放到現在也不算主流的音樂流派以及外來宗教概念並對其進行文藝創作這樣的新鮮玩法了。
任何文化都需要給大眾一段時間去消化，而對於當時的二次元來說，這些完全沒有概念的東西都還太過超前了。
對萌萌紙片人還覺得很新鮮的宅宅來說，這些已經超過了他們的消化範圍。
（在初音被創作出上千個亞種的當時，已經算有名的亞種「骸音」也對普通宅宅造成過很大的衝擊）
可心懷大愛的宅宅怎麼會放過這些新奇但無法理解的玩意兒呢？在那個剛剛起步的小小影片網站裡，這些被搬運的外界而來的影片每一個都是珍貴且獨特的。
於是，為了理解這些無法理解的內容，他們嘗試將其解釋為當時文化中已有的，能夠馬上能明白的概念。但大多數情況下，這些替代的概念都與內容本身的原意完全不同。
這裡暫且把這種行為稱之為「異化」。
（文中的「異化」僅取第一個解釋的含義）
相信在上面的動圖或截圖中大家已經注意到了，在大片表示不解以及無法接受的聲音中，偶爾會彈出來一些「病嬌大好！」、「萌爆了喵~~~~~」的聲音。
（不解的宅宅把「食人」異化為愛吃米腸愛吃臘腸）
沒錯，看歌詞翻譯彈幕就能大概了解到，這個作品內容是以神話人物「空行母」的自述來表現她在印度教解釋中帶有邪性的食人收屍行為的非人感，加上明顯不屬於原生14歲鏡音鈴的成年女性立繪，可以說是獵奇、恐怖甚至有點莫名的帶感或帥氣，但大概跟「萌」一毛錢都不相關。
而與在本文最上方由VOCALOIDp主鬱p創作的，體現主人公在虛假的愛與謊言中，從被像玩具一樣操控的人生中舉起武器（曲名《大人的玩具》指的就是危險武器）解放自我的金屬核搖滾作品的彈幕池中出現的「黑化太美了，病嬌塞高」一樣，這些彈幕與作品本身想表達的思想或概念，基本上風馬牛不相及。
（但或許《般若心經》的作者確實希望
你覺得正在誦經的米庫是萌的）
可是，要異化就異化，為什麼當時的宅宅都喜歡喜歡往「萌」、「病嬌」這種可愛嬌媚的方向去異化一些看起來完全不相關的內容？
雖然初音、鏡音這樣的虛擬歌姬原本的形象確實非常可愛，但聽著看著已經在作品中被重新塑造的，已經完全陌生的她們，宅宅到底是怎麼聯想到那邊去的呢？
也許習慣了23年各種聲音碰撞甚至人人精神狀態陰暗爬行混亂癲狂的朋友可能忘記了，2010年-2015年左右的二次元，可以說得上用純良甚至天真來形容。
（在「是中國人就XXX」盛行的當時，
我們當然也少不了「是二次元就XXX」）
當時，不止天真的阿宅，甚至放眼看到整個中文網際網路乃至全社會，對女權甚至女性覺醒這種相對比較超前的意識都還完全沒有概念，因此，女性形象就應該「萌」、「可愛」、「楚楚可憐」、「弱勢」以那時的眼光來看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事情。
換句話說就是，那是一個刻板印象橫行的年代。
而正因為這種刻板印象，人們即使看到一個非典型的少女形象正在進行食人、殺戮、展現攻擊性或在文藝作品中表現出凌駕於人類意識之上的神性的行為，也會下意識地往那個「經典」的女性形象去靠攏。
比如，上文就有宅宅把歌曲中身為「空行母」的鏡音鈴的食人描述異化為「稍微愛吃點肉製品」。
這樣的無害化處理，會使他們能夠勉強說服自己去接受這種行為。
可這種根據刻板印象的異化，難道只會出現在男性宅宅眼中的美少女紙片人身上嗎?
你不如仔細回想一下，在你的成長過程中，不管是在現實還是網際網路上，你有沒有被關係不算特別親近、甚至完全不熟的女孩子判斷為「大總受」?
在古早腐女——當時也熱衷於跟隨11區潮流自稱「801姐貴」的她們的眼中，稍微表現得弱勢（早○、內向、斯文、甚至可能就是聲音比較溫柔）一點的男性就一定是受。
甚至不需要認識對方，在腐文化超級狂熱的當時，年紀尚輕的她們尤其熱衷於對同班、同年級稍微好看點的男同學下手，把他們湊成一對又一對的南桐cp然後開始跟同好傻樂。
而在這些被拉郎配的男生之中，雖然合在一起會分出個大概的「攻受」，但單獨拎出來說又一定個個都被判斷為是受。
（而類似這種無人願意自稱為「受」的現象也很有意思。仿佛「受」這個字已經超脫了其本身在性關係中的意義，因被異化為「陰柔」、「軟弱」的代名詞，而會讓人開始下意識否認）
當然，現實不可能所有男性都是南桐，更不可能所有的男同都是0號。
或是出於好感，或是為了能夠更好跟自己的腐女朋友一起嗑同一個cp，又或者只是青春期對異性懵懂情感的一種體現，不管古早腐女是出於什麼目的把這種目光投射到身邊的男性身上，她們無異是正在對被打成「大總受」的男孩子們進行異化。
而當你把目光放向二次元之外，你會發現在當時的社會中，異化現象幾乎無處不在。
像上圖這種，默認「妹子們會塑造一個完全不存在的情敵形象」的內耗行為，早已被現代觀點看作是「雌競」而被排斥。但在當時的大眾眼中，卻是相當理所當然的事情。
就好像所有人都被綁架在了「成功男人背後一定有一個女人」這樣的美夢裡一般，在當時的普遍社會中，不僅僅只有男性會對女性要求「溫柔漂亮」、「會撒嬌」、「要可愛」，更有不少女性對自己甚至其他姐妹也是這樣要求的。
「巨乳軟妹」、「高冷御姐」、「貧乳傲嬌」，各種各樣現在看來相當下頭且富有性意味的標籤，被當時的妹子們擁護並試圖把自己往標籤上靠攏。這是一種對自己進行的異化，向商品方向的異化。
（還真別說，這種教女人怎麼當「被男人愛的女人」
的「教材」到現在依然有一定的擁護者）
當然，不僅僅只是女性，當時愛給自己貼「渣男大叔」、「斯文敗類」、「霸道總裁」這類特別難評的標籤的男性也大有人在。
社會上在吹「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風，因此不少希望自己更受異性歡迎的男生甚至專門會去學著抽菸喝酒沾花捻草，生怕自己不夠壞。
那時候亞撒西男，可真沒有壞男人賣座。
直到現在，也依然有不少男生熱衷於在交友平台或影片軟體上把自己塑造成前段時間比較多妹妹喜歡的「年下撒嬌奶狗」、「氣泡音霸道小狼狗」。
但不管是把自己塑造得嬌媚迷人的MM，還是如願以償成為壞男人的GG，這些形象始終是讓自己「成為標籤」的產物。
（對不起，我實在是不敢取消靜音）
如果你看到上面這些內容，感覺尷尬、無法理解，甚至有點kimo，那就對了。
因為這種拋開並否定自我，然後找一個希望別人把你認知成的形象標籤貼自己身上的行為，就是一種異化的體現。
驅動我們異化一種文化，乃至於異化自己的原因，或許是面對資訊海無從下手的迷茫，又或許是急於尋找愛與歸屬的焦躁，又或許是希望在碩大網際網路中被注意到而極度膨脹的自我意識。
但這些已經不再重要了。
現在的我們會對這些行為感到不適並感受到有種「老土」的氣氛，正是因為時代變了。
這十幾年間，我們從曾經的那個輕飄飄的、對兩性有天真理解的年代走到了現在。
也許網路上的聲音逐漸變得激烈充滿警覺與敵意，但不可否認的是，大多數的我們已經走出了那個萬物都喜歡引入兩性概念，需要標籤定義去彰顯自我，以及需要靠曲解去消化文化衝擊的年代。
我們開始接受「我」本身，從急切尋求認同與陌生人的愛到敢於在網際網路上展現真正的自己。
即使還是存在許多因不理解而辱罵的人，但對於過去從未接觸過的，甚至不理解的文化，我們已經下意識開始試圖理解這種文化本身，而不是拿已知的事物籠統地去概括這種未知。
（那位寫金屬核搖滾的鬱p，在2023年的現在
已經有了真正理解這種音樂的忠實粉絲）
不知道是思想進步或是網際網路資訊膨脹後的人們逐漸適應了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海量新文化，又或是兩者相輔相成——在現代交流中互相感覺對方知識面比自己小或者動不動就覺得別人「沒品」的我們，實際上早已比過去包容且成熟了許多。
而就像我考古被彈幕創死，面對那些古早的文字忍著強烈的羞恥感與尷尬截圖貼到這裡一樣，說不定十年後的我們再看到現在的那些流行文字，看著熱衷於在網際網路上戰鬥爭論不休的男男女女們，又會有類似的新感悟。
人類確實是在不斷進化的，至少思想上確實如此。
不知道那個時候的我們，是從陰暗爬行獸重新進化為陽光下的四腳獸，還是進一步返祖成更陰濕的形態。
那時的我們能夠理解對現在的人類來說還為時尚早的非基督教信徒但廚耶穌本人的耶穌單推人，甚至是希特勒的夢女嗎?
（起碼對現在的我來說這還是過于震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