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擁有魔力。
除了傳遞資訊，說明心中所想，我一直相信，語言擁有更為強大的力量，比如，掌控情緒，就像音樂——冒險遊戲《暗喻幻想》中，陪伴主角旅行的精靈加莉卡施展的第一個魔法就是音樂。蝴蝶大小的她站在主角的肩頭，揮舞手腕，音樂出現了。戰鼓和高亢的和聲在主角的耳畔奏響，令人振奮，歌聲不僅激勵了主角，也激勵了螢幕前緊握手柄的我。
加莉卡得意洋洋地說，音樂是有史以來最早的魔法，旋律與樂曲能帶給人無盡力量。
我相信她的話。
「音樂好像直接從腦海中響起。加莉卡的魔法令人振奮。」
同樣的道理，如果音樂是魔法，那語言也是。想想有多神奇吧，文字的組合能傳遞意義，口中冒出的詞句能對聽者造成影響。你能用語言傷害一個人，也能用它來使人心安。我相信語言，相信它有神奇力量，就在現實世界中，就在我們的生活中。
如果你玩過《暗喻幻想》，就知道在奇幻世界中，加莉卡利用音樂來鼓舞隊友，用樂章來施加積極力量；在現實生活中，語言的魔力擁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另一款遊戲完美詮釋了這點，我將通過我的故事來向你證明語言具有魔力。
接下來是我親歷的發生在《善良的話》（Kind Words）中的故事。
在展開故事前，先由我介紹一下，《善良的話》是一款特別的遊戲。不過，它不怎麼像遊戲。
更具體的描述是：這是一個社區。你化身成一個虛擬小人，你的角色身處一間方形的書房中，桌子上擺好了鋼筆和信紙。你寫信、收信，並回復別人的信件。社區中只有一條指示和規矩：分享你的困擾，用溫柔的言語安慰對方。
寫信就是……真的去寫。遊戲內置了「書寫」和「查看」兩個主頁面——前者是寫下自己的煩惱，把所有話濃縮在7行（大約100字）文字內，發送給網路上的其他用戶；其他點擊了「查看」的用戶，能閱讀別人寫下的煩惱，並進行14行字（也就是200字）以內的回覆。
強調字數是因為要限制玩家的交流。往來的信件僅僅只有一次，雙方在建立聯繫前，完全是陌生人；交流過後，聯繫也就中斷，依舊保持陌生。
可正是因為陌生，善意才尤為可貴和動人。
換句話說，這款「遊戲」幾乎沒有傳統意義上的遊戲性，更像是一個傾吐抑鬱和焦慮的樹洞。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系統上添加了很多「傳遞正能量」的設計：比如，剛進入遊戲時，你會認識替你送信的小鹿，它會說話，它坦言這是它第一次送信，希望能得到你的鼓勵。
「我會馬上把信送過去！」
場景設計上也在塑造溫馨氛圍，主場景是角色的書房，這是一個超現實的空間，宇宙一般的周圍中漂浮著紙飛機，摘一隻下來，你會發現上面寫滿了鼓勵的話，就像漂流瓶。
「御風而行，享受旅行。」
總而言之，就《善良的話》來說，所有的設計，都基於一個相同的概念：
「你是否願意為一個陌生人帶來善意？」
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概念，聽起來十分理想主義，但許多玩家在《善良的話》中收到了有生以來最暖心的話，它們來自一個遙遠陌生人的事實令我難以置信。這件事不僅令我驚訝，也超乎了許多玩家的預期。這款基於簡單概念、由兩人開發的小遊戲，在Steam保持了98%的超高好評，並且被提名了當年（2019年）的TGA「年度最具有影響力遊戲」獎項。上個月，還出了續作《善良的話2》，感興趣的話，你們可以上Steam查看。
「致親愛的你」
介紹完了，說回故事。我答應要向你們證明語言的魔法。
我在2020年時受朋友推薦，在Steam上購買並下載了《善良的話》。當時受學校封校管理，我很久沒能出門，我唯一和人交流的渠道是網路，可是在網路上，我又和同校的女友分手了，導致情緒不太穩定。我記得半夜，我躺在宿舍狹窄的床鋪上，把身子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我的精神一直處於受激的狀態，高中時期，學業壓力幾乎將我壓垮，我的家庭又有特殊的問題。畢業後，我開始感到無由頭的恐懼，儘管我矜矜業業，還是害怕考試掛科，被勒令退學；我害怕自己患病，失去健康，嚴重的時候，我甚至不敢過馬路，因為我擔心失控的車輛將我撞飛，折斷我的骨頭，刺穿我的內臟。
那段時間，我的睡眠總是被噩夢侵襲，我長期在無意識的睡夢中，被迫面對內心無法抹平的傷口。我並不像許多人那樣，夢見在考場上奮筆疾書，時鐘嘀嗒作響，剩下的空白始終填補不全。我的夢更糟糕，意味著帶來的苦痛也更漫長——我跳過了考試，直接置身於復讀的場景下。
「寫下你的困惑」
我聯考失利，比平時模擬測試少考了快80分，成了我內心的檻。我的老師和同學替我惋惜，向我提議考慮復讀。我知道我該，可心裡千萬個不願意，我缺乏再撐過一年的健康和信心 。查分的那天，我哀求地坐在父親的面前，沉默寡言的他幾乎沒有表情，他低頭看了看餐桌上的成績單，又抬頭看了看我，他沒說話，就嘆了口氣，擺擺手，示意我接受現實，不用繼續。
我永遠記得父親告訴我不用復讀時，我的心情是怎樣的複雜，那種失望、害怕、如墜冰窟，卻又欣喜若狂。
我本來以為我來到大學就脫離了考試，免受了壓力，事實並非如此，那些的傷口沒有癒合，而是化身成了黑色的影子，尾隨我，然後趁我睡眠時襲上床沿，扼住我的喉嚨，切斷我的呼吸。
因為害怕孤單，我剛上大學就找到了女友。她跟我的情況差不多，類似的家庭，類似的失利，她也為過去的傷口苦不堪言。於是我們就在互相傾吐中，萌生了好感。
戀愛對我來說，只是暫緩痛苦的麻藥，我第一次感到別人受到認可，並且我第一次開始去認可別人，我在獲得寬慰的同時，又給予別人寬慰。我能看出來，女友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兩個殘破的靈魂依賴彼此，互相縫合，我們度過了新奇又美好的時光。可那時光雖好，結束得也快。
4年前，我再也受不了女友日復一日近乎瘋癲地向我傾瀉情緒，再也受不了聊天窗口中發給我的自虐影片，糟糕的時候，她會拿美工刀在胳膊上刻下罵人的話，快超出長袖了才停止，她用烏姆里奇懲罰哈利波特的方式懲罰自己。她拍下來，發給我看，想要贏得我的關注和共鳴。我不堪重負，斷了和她的聯繫。
於是，疫情期間，我又孤身一人，整天無所事事，就那樣躺在床上，為將要到來的夢魘瑟瑟發抖。女友對我的狂怒和質疑化為簡訊，將我褲袋裡的手機震得嗡嗡作響。我朋友擔心我，向我推薦了《善良的話》，還告訴我，這是一個傾訴的窗口。然後，我就開始寫信。
我近乎瘋狂地寫下幾十上百封信，我直言不諱地寫下內心的經歷、心情和煩惱，我想，反正匿名，誰也認不出我，所以我就寫得瘋狂且露骨。遊戲中，系統要求玩家輸入名字，但只展示首字母。我的英文名是William，是小學時最喜歡的英語老師給我取的，我照著寫上去，就成了W。因為伺服器在海外，我就用翻譯軟體，用漢字表述心中所想，再轉成蹩腳的英文，點擊發送。我坐在電腦桌前，無可救藥地期待某個陌生人的寬慰。
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封一封的回信接踵而來，無數來自世界各地的善良靈魂為我排憂解難。
往往是我寫下一封，半個小時內就有了回復。一般每封信都有3～4封回信，加起來我就收集了幾百份陌生的善意。或成熟，或青澀，但他們都在用真誠的方式寬慰我。
我無法將我感受的溫暖逐一說明，但可以這樣說，就是在那時我發現了語言具有魔力。其中，對我影響最深的一封信來自C。
我向誠懇的C（可能叫查理斯？或者克萊爾？我無從得知了）傾吐的煩惱是困擾我的夢境，復讀的噩夢。我受夠了孤獨，受夠了恐懼，我再也不想回到過去，我在信中近乎哭泣地寫下：
「我總是夢到過去，夢到考試、失敗、又考試，仿佛無盡的循環。我感覺完蛋了。我該怎麼辦？」
C的回信超長，填滿了電子信紙上的每一個空隙，我能看出他的用心。C的柔聲細語令我心安，更重要的是，他向我推薦了一款網頁遊戲《和焦慮一起冒險》（Adventures with Anxiety）。
這是一個有關焦慮和抑鬱的遊戲。我第一次玩這樣的遊戲。玩家用文字小說的形式，扮演人類的焦慮——一匹應激的餓狼。狼的目標是保護主人，可是它的行為常常起到反效果。
每當有任何事發生，它都會過分地強調潛在的危險。它失控地嚎叫，摧毀了主人的心智。它的任務應該是提醒危險，但後來成了無中生有。
故事細節我就不多說了，總之，這名主任不斷埋怨狼的易燃易爆，決定無視它，最後差點害死自己。也就是在這時，狼的提醒起了作用，一來一回，玩家和狼開始反思該如何相處。
是的，這個遊戲表達的就是如何和內心的焦慮和解。
通過陌生人C的一席話，以及這個小遊戲，使我開始認識到，焦慮和抑鬱是我的一部分，正如校園生活是我的一部分，如果高度的壓力塑造了我，使我走到了今天，我就不應該著急去掙脫，就像在沼澤中掙扎只會越陷越深，我應該慢慢來，先接受，再脫離，我要緩步接受和消解那些負面影響。
我開始尋找別的愛好，尋找新生活的重心。我下樓和朋友打籃球，在冬日的大風中玩羽毛球，我們在食堂邊的小賣部買一把煮玉米，連走路都笑得個半死。當我開始意識到壞事沒那麼壞，生活很長，長到足夠沖淡現在的一切，我的心情就像打開了一扇鎖住的窗戶那樣爽朗。
我不是說我聽了一席話，玩了遊戲後，就立刻痊癒了心傷。沒有。我今天還是會時不時地夢回考場，我的大腦不由自主地將我拉向最想逃離的場景，壓力太大時，我會喘不過氣，頭皮像電流似的一陣發麻。我只是接受了，接受了，然後相信一切會變好。
「所以，這個故事教會了我們什麼？」
我的前女友前天想要和我複合，她說，從我身上能看見積極力量，她需要積極力量。
我拒絕了她的提議，可以想像，半年前的我肯定會欣喜若狂，我曾出於孤單和她走到一起，可如今我已不再害怕孤獨。我看著她的簡訊，心裡沒什麼起伏，反倒是生發出一種情緒，那是惋惜，和一點憐憫。我想要把我的轉變告訴她，之前我們半斤八兩，所以我希望她也能一樣走出來，儘管我知道這很難。
我明白了，我被陌生人的善良所拯救。現在，我可以試著去幫助別人，但我沒必要。我刪除了前女友的聯繫方式，關掉了手機。
當然，也是我拯救了我自己。我想，是那一篇篇我讀到的和寫下的信促使了我，也就是說，我的轉變來自語言，語言賦予了我新生命。這何嘗不是一種魔法？
就是這時，我想起了剛通關的《暗喻幻想》，想起了加莉卡，還有她的歌唱。
所以我說，語言擁有魔力。
PS：本文虛構，但《善良的話》真實存在，而且是好遊戲；如果你感興趣，不妨一試。
PPS：《和焦慮一起冒險》的網址是：https://ncase.me/anxiety/；玩得開心：）。
